她干脆拾掇拾掇,盘腿坐在了杏花树下,解下腰间酒壶,拔开葫芦塞子,随便一抛,正要把壶嘴对准自己的嘴里,清静的夜里忽然发出踏过枯枝的微响。 下一刻,清雅疏离的嗓音响在寂寞的清夜,宛若一缕明月的光,但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不使人觉得冷了:“竟然被人发现了,还是个小姑娘?” 絮絮茫然转头四顾,却并不见人影,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道是喝醉了?这么快么?她分明一口还没有喝。 “谁?谁装神弄鬼?”她凛然道。 回答她的仅是澹澹水声萧萧风声。 想来宫中戒备森严,哪里来的外人,定是自己确实醉了,比如刚刚何时偷喝了几口但已忘掉,所以产生幻觉。 思及此处,她松懈了些,仰起脖颈咕嘟咕嘟直喝了好几口冷酒,咂咂嘴,仰头便往后躺去。 身子后仰的过程中,她眼眸微眯,正觉着是沾衣欲湿杏花雨的良辰好景,猛然间看到这参差的杏花树上,垂落下一段素白的衣角。她一下就瞪大的眼睛。 这株杏花年代久远,枝干粗遒,素白混杂在蓬蓬饱满的雪白杏花里确不显眼,她从地上跳起来,话都说不连贯:“你你你你是什么人,怎怎怎怎么在这里——” 她仰头看着斜倚在枝头的白衣人影。 月色铺开清辉万里,他坐在最高枝上,曲起一条腿搭着枝干,另一条腿悬在半空,白衣白靴,衣袍宽大飘摇,颇具几分道骨仙风。 仅知那是个青年男子,却难以辨认他的容貌。只这时映着天穹一弯上弦月,他的身影尤显孤绝。 他手里还抛着什么东西,抛到半空,接住再抛,注意到她的发问以及她的目光,轻轻笑了一声:“这里是我家,我自然在此。倒是姑娘你,夜深露重来此喝闷酒也就罢了,怎么还乱扔垃圾,砸了在下冷月杏花的美梦。” 絮絮一口气吊在胸口不上不下,最终鼓了鼓腮帮子:“你把垃圾还我。” 她摊开左手的掌心,下一刻稳稳接到一样物什,仔细一看才晓得,原来对方手里抛来抛去的,是刚刚她从酒葫芦上拔出的塞子。 她尴尬了一下,没成想乱抛个塞子也能砸到人。 大概是酒劲上来,她脑海里昏沉一片,还能记得刚刚卡住的话已很难得:“你说是你家,你是谁?你半夜三更在这里,才不正常罢?” 对方未语,忽然叹息一声,半晌后又笑了笑:“你说得对。不过,你这样凶,莫非这里也是你家?” 絮絮“啊”了一声,思索着皇宫到底算不算她家。 说是家,各自勾心斗角丝毫没有将军府的温暖;说是一处房产,这处房产也并不是牢牢握在她手里的。最后她慢吞吞得出一个结论:“是我打工的地方。” 做这么个劳什子的皇后,可不就是打工吗,老板还有一二三四五的小情人,以及未来可能有的一二三四五个继承人。 对方了然道:“你是女官。” “比女官职位高一点。” “你是位高权重的女官。” “……”她沉默。 絮絮觉得这个人八成在逗她玩,刚刚那些话,肯定也当不得真。话本里常有情节写着皇宫历来肃杀,死去的人魂魄结成一些怨灵,每逢夜晚到处飘荡,她现下就很怀疑这个男子是这样的存在。 还是赶紧跑吧,她是不怎么怕人的,但鬼怪之类,她需要敬畏一二。说着,提起层层叠叠的裙子,预备开溜,那道清雅疏离的嗓音含着笑意:“姑娘你身后有蛇。” 絮絮脑海已经愈来愈混乱,玉酿春上头的时间总是叫她拿捏不住,有时很久,有时又十分突然,就像现下。 “怎么可能,我不信你的话,阁下所言没有一句真话。”她嘟了嘟嘴,想着,皇宫不可能是他家,除非太/祖皇帝复生到他的身上;她身后也不可能有蛇。 她刚一站起来,忽然脚腕一痛,猛地一个踉跄,紧接着眼前一黑,直愣愣往前扑去。 本以为要和泥地亲密接触一番,腰间忽然缠上一股力道,把她软倒的身子拽直。暗夜里,游过枯枝还顺便咬了个人的小蛇仿佛什么都没有做一样,继续飒飒地游开。 树上有似有似无的叹息:“小姑娘,我一句假话也没有说。” 那是絮絮意识沉沦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幽冽气息袭入鼻腔,她的面前,仿佛铺开了一片寂寞的白梅花林,月光寒疏映照——是那样清幽的冷香。 不知为何,她模模糊糊想到了一张脸。锋利俊俏,苍白瘦削。 待她幽幽醒来时,天上月色西沉,水声依旧澹澹,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了。她醉意尚余五分,幸好晓得回去的路,跌跌撞撞又爬了回墙,总算一把躺回自己的乌木鎏金床上,接着便是昏沉睡去。 这场冷月杏花的梦忽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梦境碎片四散飘飞,絮絮感觉火光愈来愈逼近,火的灼热感也近在身前,几乎炙烤着她的肌肤,她从梦魇里猛地醒过来。 入眼是一只被她抱紧的暖炉。 银纱凤凰帐顶有凤凰起舞,熟悉的微弱檀香气,人在栖梧宫,太医正给她施针。 她呆了呆:“我怎么了?”嗓音有些沙哑,说完以后,她自顾自地皱起眉。 看到那根银针,她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犹若飘萍乱絮,在她的脑海里漂泊流浪,一个浪头便消失得没有痕迹,却又会在下个浪头里崭露一星半点,着实教她记不住。 老太医道:“娘娘梦魇了,加之身子虚寒,微臣给娘娘施针。” 梦魇?昨夜,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都是梦魇? 哦,大抵是吧,不然她怎么可能半夜三更跑去中德殿找不快活,又怎么可能在一颗老杏花树下喝酒,还碰到个神秘男子。 以及,怎么可能被蛇咬了一口。 但喝了酒或许是真,否则嗓子眼怎么这样干。此时她睡意昏沉,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能打发这个老太医,胡乱点头,又胡乱谢了他两句。 寒声给她端来杯水,施针过后仔细喂她喝了,絮絮心感不妙,她最怕寒声露出这样哀怨的表情,尤其怕她坐到她床沿,果然听她埋怨道:“娘娘真是,做什么喝成那样。直接趴在床上,也不晓得盖一床被子,这先不提,怎样也不喊奴婢或者温弦进来服侍?” 她有些讪讪,隐约记得自己没喝那么大,也可能喝大了所以连喊人都忘记了。 “娘娘这个月还是不要沾酒了,太医说娘娘受了风寒,奴婢,奴婢就怕……”她说着说着,眼里包了一包汪汪眼泪,看得絮絮立马讨饶:“好了好了,寒声姑娘,怕了你了,我注意点就是。” 寒声幽怨看她:“注意点,是不是还要喝一点?” 絮絮缴械投降。 寒声把她按在床上休息,宫中琐事一应不让她来处理,按寒声的话说,娘娘每个月份例就那么多,做三十件事儿跟做五十件事儿也没有区别,平日娘娘也不会生病,终于有了带薪休假的好理由,做什么不利用一番。 絮絮自认歪理是论不过寒声姑娘的。 但她独自躺着时,难免怀疑,到底那真的是梦么?为什么会那么清晰?包括一瞬间的剧痛,和……一片幽冽的冷梅香。 她曲起腿去看脚腕,怔忪了一下。 脚腕处包扎着一条细白的带子。已不用拆开就能知晓,包扎的必然是蛇咬出的齿印——昨夜,不是梦。 得出认知的她心头猛地跳起来,快要跳出她的胸口一样——昨夜冷月杏花下,她确实遇到了一个人。嗓音清雅,依稀犹在她的耳边回荡:“竟然被人发现了,还是个小姑娘?” 所以对方是谁?难不成真是太/祖皇帝复生了在皇宫里到处游荡,查看他的孝子贤孙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罪过罪过。 她决定把与对方的邂逅以及她昨夜一些丢人的行径烂在肚子里。 皇后娘娘饮酒着了风寒的事,再度以极快的速度被六宫知晓。 栖梧宫的人充分诠释了坏事传千里的作用原理。 絮絮深觉若是没有他们的传播,可能扶熙不会给她送来一堆大补的好东西,皇祖母不会叫林姑姑特意耳提面命她不准再这么喝酒;可能淑妃就不会过来哀哀怜怜在她跟前说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废话,吵得她耳朵疼。 大意是,娘娘身份贵重,雅御女她虽然得宠,但始终比不上您,您何必因为她得宠而过不去,伤害自己,这六宫琐事还得仰仗娘娘…… 絮絮好容易把她熬走,翻了两个大白眼:“外面现在到底怎么在传啊——把本宫传成了天天喝醋的人了吗?” 淑妃的话有点道理,但不多。她不想听。 不过淑妃能来看她,这点不错,虽然她心里清楚是给自己树立贤惠形象,但也不能不微微感动。 然而过了一会儿就又迎来几个妃子,都在她这里很贴心地嘘寒问暖,就使她不得不怀疑她们有什么阴谋。 日暮时分,本来是用膳的时候了,门口又来了一位,絮絮今天被她们扰得没能睡个好觉,已经烦到透顶,这时正想说不见不见,寒声提醒她:“娘娘,是雅御女,还是见一下罢。” 絮絮一愣,这个点,作为一名合格的宠妃,不应该巴着敬陵帝伺候他用晚膳,跑栖梧宫做什么? 但有了丽美人前车之鉴,她觉得不能像上回那样拒之门外,以免她们敏感多思,又不知胡思乱想什么,最后还得她受害。于是摆了摆手,让寒声把人请进来。 倒很意外,宋青蕊来了以后,便文文静静地帮衬着沏茶递水,还提出给她按摩按摩穴位。 絮絮只好应允她按摩,支起身子。本以为宋青蕊也就是客气话,谁知道她按摩手法熟练,果真让她感到舒畅了许多,按压太阳穴时,更能感觉疲累消除了些,不免赞叹:“雅御女好手艺,本宫的确舒服不少。” 宋青蕊一愣,垂下眼睛,声音细弱:“能伺候娘娘,是臣妾福分。娘娘喜欢,娘娘可准许臣妾往后常来栖梧宫替娘娘按压么?……” 她问得小心翼翼,令人联想起朝露濡湿的杏花细蕊。 絮絮轻轻笑了笑:“这倒不必,你替本宫按摩,本宫欣赏你的手艺,也很感激;但把你当奴仆使唤,却是万万不妥的。” 停在她太阳穴上的手指一顿,“娘娘,臣妾是真心的……” 絮絮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的计较,想来她是想要谋求个庇护,毕竟谁都知道近来她得宠,加上她身份卑微,若有眼红的,轻易就能害了她。 她也没有点破,只轻轻道:“你安分守己便足够立身,不必曲意逢迎;本宫也不喜欢曲意逢迎的人。” 她似懂非懂,却是低声说:“臣妾明白了。” 絮絮不知这一茬接一茬的妃子为什么纷纷来栖梧宫,哪怕她说了她要静养——直到次日,善于探听宫中各种八卦的楚美人终于告诉她原因:“娘娘不知道么?是皇上命臣妾们给娘娘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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