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线极轻,几乎被她抹掉所有凌厉的线条,出了口,也不显得像质问:“我是想问问,皇上到底什么时候解决了这四千余孽,什么时候回京?什么时候把幽州守军调回去?” 她微微仰头,端详他眼中波诡云谲,“陛下此前说的三日,今日已是第三日了。” 甚至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见他冷冽深沉的目光点在自己的眼睛,她尽力做出温柔模样:“陛下何时下令攻城,我何时走。” 他不知为何突然又燥闷不堪,嗓音沉了沉:“你在要挟朕么?”说着就甩开她拦他的胳膊,径往里走。 她在原地追着他看过去,心忖,看来她没有做祸水的福分——那还是做点别的罢! 她低低地笑起来,“我哪里敢要挟陛下?” 说着,拾起桌上出鞘的短刀,他立即问:“你做什么?” 她做什么?呵——她握着短刀的刀柄,身形微动,快若疾电,短刀的冷刃已经指在了赵霍的脖颈边。 赵霍以前是个文官,从来不会武功,哪里敌得过絮絮这一把好手。 这时候,更成俎上鱼肉,任她宰割了。 敬陵帝龙颜大怒,冷声几乎淬了冰一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朕看你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把刀给朕放下!” 刀就抵在赵老头的脖子上,只差一厘,就会割破他的颈子,鲜血就会喷涌而出,他这一生的富贵,也就到了头了。 自然,他还有价值,她不会因为讨厌这老头就杀了他。杀害朝廷命官,其罪不轻;她只是借他的命,达成她的目的。 她面容上敷着冷意,眼里柔媚早消失殆尽,被冷光取代。 她的目光便一寸一寸在刀刃上逡巡着,末了嫣然一笑:“陛下,这可是贵妃的生身父亲,也是昔日赵侧妃的生身父亲;若贵妃她回来了,父亲少了什么胳膊腿的,该多伤心。” 他觉得容絮絮一定是疯了,——她疯了,她来到大营以后就疯了! 其实她还多想要刺他一刺,告诉他,他的宝贝贵妃正被别人捧在掌心千娇万宠——然而又无端觉得,拿这样的话去刺他,也无异于在刺她自己的血肉。 她止住了声息,不声不响地扣紧了刀柄,盯着扶熙的眼睛,让他无法逃避。 僵持半天,满屋子里谁都不敢动,不敢言语。 围观的将领心里多在嘀咕,娘娘势重,传言里陛下因着大将军的颜面,从来多加纵容,此言不假。 朝野上下,谁又不知陛下对侯爷一家的宠信,但凡换了个人,这时候哪里还有命在—— 他们也不由在心中生出一点幸灾乐祸,只怕等战乱平息,陛下是要秋后算账。 如此僵持一整日,直到入夜,皇上他拂袖而去,他们跟着皇上一道,逃也似的逃出帅帐,成宁侯还被拿捏在那儿。 娘娘也没有要走的架势,简直倔强极了。 絮絮兀自在此坐到了半夜,烛火行将熄灭,闪烁得厉害。 她整个人便在明灭的暖黄烛光里一动也不动。 今日不能得逞,还有明日;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路。她总归会有很多法子。 雪白昂贵的裙摆散在地上,金绣的图案在暗处熠熠,她已经很久没开口。可到这时,突然开口:“赵侯爷,你说,你的女儿是怎么死掉的?” 这指的是赵桃画。她慢慢抬起眼睛,也不看身旁这老头变幻莫测的神色,“她好端端的,怎么就死掉了?不然,如今你们赵家泼天的富贵,也有她的一份。” 赵霍原本沉默,万籁寂静,冷笑着说:“画儿怎么去的,娘娘心里该清楚罢?” 她摇头:“我冥思苦想多年,想不通啊。”她长长地叹气,结束了这无端的对话。 她其实有一点预感,预感到当年旧案只怕另有真相;赵霍的话,倒教她生烦,难道什么坏事都是她做的不成? 世上杂事千千万,总也理不尽,她可懒得管别人陈年的家事。 半夜愈发的冷,她的病并未大好,到夜里,就又复热,面色逐渐潮红起来。 连意识也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混沌了,灼灼的火烧着她浑身血液,烧上她脸颊,握刀的手也便松了一松。 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絮絮勉强去看,见是个小兵,端了一碗东西进来。 这小兵一路走近都在发抖似的,将药碗端上了桌,再颤抖开口:“娘娘……皇上命您喝了、喝了这碗药。” 絮絮别开目光,没有要动的意思。这两日,这苦得人神共愤的药汁,每每都在她昏沉睡梦里被他强行灌进肚里,一半洒了满身,一半叫她半死不活呛出来,——她快疑心他正要借此呛死她。 她不吱一声,小兵又殷切催促她:“娘娘,……喝了罢,凉了就不……” 高烧烧得她眼前忽明忽暗,天青瓷的碗里,盛着昂贵的药材煎的昂贵的药——她突然很想笑,也就缓缓地扬起嘴唇,扯出一抹苦笑。 小兵不知她怎么笑了,皇上冷声吩咐他务必看着娘娘喝了,依照他揣摩的上意,该是极心疼娘娘生病罢!他自作主张地说道:“娘娘,皇上亲手煎了药,药凉了岂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番心意?” 她敛了笑,静静地坐那儿,到底一句话没说。 她似乎,好久好久没有做那个梦。 前生之人,隔过一百三十年的生死鸿沟,原来早已变了——都变了。 他的冷漠刻在骨子里,她用了很多年,也没法改变。 清醒理智被灼烧得快要消失了,平日被她压在心底的思绪,就像镇妖塔下的妖魔,一朝破塔而出,在她的心世里肆舞乱飞。 小兵见她铁了心的不喝药,没有办法退了出去。 不久,连最后烛火也彻底熄灭,帅帐陷入漆黑,冷透了的夜色顺着帐帘的缝隙,一点一点蔓延进来,蔓延到她的脚下,身上。 她一阵冷一阵烧灼,脑子已经快要烧昏了,还勉强支撑着,握着刀就是不松手。 忽然,月光打了进来。绒帘布被人撞开,她歪着脑袋,看着来人,目光潮热又虚无。 “朕答应你立即发兵,”漆黑浓酽的夜色里辨不清神态,嗓音一如既往的冷,也许还有几许急切;急切?她想到这个词,不免将目光落到眼前赵侯爷的身上。 接着,他几大步过来,在她手边定住,冷声重复了一遍:“答应你了还不行么?” 动作僵硬太久,动一动,胳膊又酸又痛,她心道下次还是得另想更聪明省力的法子才行;她收了刀,沉着插/进刀鞘,便要起身离开。 忽听他压低了声音暴喝:“朕答应你了你还想怎样!” 她疑惑地抬起眼睛,不解他生气的缘由,她不是收了刀了?还要她给赵老头赔礼道歉? 好吧,她懒洋洋地说:“好好,赵侯爷,对不住,您老快去歇着罢。” 赵霍瞧了眼在暴怒边缘盘桓的陛下,拱了拱手立即退下了——剩下帝后二人,独在夜色迷蒙的帅帐里。 青年端起桌上药碗,还余着温温热,递到她的嘴边,“自己喝,还是朕给你灌进去?” 想也不用想,她接过了药碗,一口喝了干净。 地上有跃动的光,是外头明亮火光沿着缝隙漏进来;她茫然抬头,药的苦涩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了,她第一回发觉,药居然这样苦。 有震天撼地的杀声鼓声兵戈声……在夜里伴着不合时宜的寒蝉声,七月流火,夜里尤其凉,凉得她抱住胳膊,往外走去。 不知为何,前些时日生死相依的情景,竟像前世的事情了。 她出了帅帐,昏昏沉沉的脚步,踏碎了地上如水的月光。七月既望,月光最明,鬼门大开在人间游荡的孤魂野鬼们,这时可都已经回去了呢? 思绪好乱,远处即是攻城的火光,火把一点一点,在夜里连成了橘黄色一大片;这是衡军的火光。 她闭了闭眼睛,夜风吹过她,这时,却几乎能把她吹折了。 攻城并未靡费太久时间,下半夜,她就远远看到南门楼上竖起衡军的战旗,在火光照映下猎猎飞舞。 她心头也似燃起大火,——寒声,你不会枉死。 她站在这里半晌,丝毫没留意到身后的青年也站了半晌,看着她如同失去灵魂一样怔怔半天,又突然一激灵抬腿就走,声音先响起:“你又想做什么!” 她滞了滞,说:“没什么。”接着,强撑疲惫的身子,欲往前线,她要去把寒声带回来。 寒声不能做孤魂野鬼。 片刻间,手被人拉住,冰凉得同这夜的月光一样,“你要去战场?朕不准你去,你好好待在军营,明日一早拔营赴京。” 她静下来,另一只手去剥开他的手,也不解释缘由。太累了,她总期待他可以理解她,但事实是她也不理解他,他亦不能理解她,费力去解释的话,就如同鸡同鸭讲。 他绝无法理解她去带寒声回来的意义,在他眼中,只怕那些人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僵持的时候,突兀有高声的贺喜:“陛下!娘娘回来了!” 两个人一并循声看去,火光明亮映着那道人影,纤细的柔弱的美丽的,虽因跋涉而蓬头垢面,却更显她的凄弱的美丽。 那个纤纤人影泪流满面,凄凄切切唤道:“陛下……” 趁此怔忪,絮絮得以拔出她陷在他手中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得益于夜色之深浓,月光之迷离,她跨上她的马,箭一样离弦。 白马飒沓,踏过支离残垣和火光尸骨,畅行进了已被攻克的城楼。 有人投降;有人负隅顽抗。有人趁火打劫;也有人逃亡。 她骑着马,放慢速度,一路到了西径,这里几乎没有被战火烧到,一草一木,仍在月光下寂静沉睡。 大抵是她的马蹄声惊醒了这里的草木,蝉声开始急了,她下了马,来到那夜变故之地。 石径上的血痕,早被洗去,只有丛生杂草上还残留着血迹,彰示曾经之事。 她到这里后,愈加茫然了,身体里的火还在烧着,烧得她发昏。她捉住一个逃窜的黑甲士兵:“姓许的在哪里!?” 黑甲兵还以为被谁捉了,原本在害怕,等他发现是个女子,就直起腰板拔剑去砍,絮絮猝不及防胳膊被剑划破,鲜血如流,疼痛叫她从茫然里清醒了些。 她两下制住了他,再次厉声逼问:“说。” 黑甲兵道:“许将军,许将军早就跑了!他刚刚带着几个亲信往西门跑去了,这时候肯定已出了西门。” 她顾不上再问,丢开他,跨马去追。 等她好不容易追到,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西边是白玉湖的支流,蜿蜒流淌,汇入泱/泱奉水。 末路穷途自然必有背水一战。 一个是背水一战,一个则是报仇心切,许将军不敌她。剑在脖颈边,她冷声问:“寒声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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