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师父到了帝驾旁,讷讷侍候在一边,期待偷听到一二。 潇潇雨里,静默中淡漠响起:“这段时日,亦不必再向朕禀报她的言行。” 宋成和出来时,低低一叹,领着徒弟离远了些,却是对小顺子道:“娘娘却还有一样吩咐,你去问问张小姐的行在。这是娘娘要交给张小姐的。” 他接过这小小手绢包着的东西,等师父走了,暗自打开,看到是一片黑甲,百思不得其解。 宋成和作为一个总管太监,不易被收买——可谁教娘娘这回拿出一支嵌着东珠的金钗子。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假使哪一日被皇上发觉,可就不妙。 小顺子自然不解娘娘用意——但既然是娘娘吩咐,那么他一定会尽心竭力。 —— 为了幽禁她一个人,连带幽禁了行宫中其他所有人。 有些跑得慢了点,没有赶上贴到皇帝跟前混脸熟的,就一并被留在行宫。 再者就是各位朝觐的小国使者们,来都来了,如今却稀里糊涂出不去了。 这些倒霉蛋们,他们本不知缘由,后来渐渐的也听说了一些风声。 先听说了就是陛下待贵妃娘娘的赤诚情深。 这首先是从除夕夜帝妃共登楼,可以窥见一点痕迹。 接着,便是来行宫避暑,贵妃娘娘本没有来,后来,陛下太过想念,就单单接了她。 再者,宫变之时,贵妃身陷虎口,陛下率军归来,头一件大事,就是先派人救出贵妃,才发兵攻城,唯恐兵祸伤到贵妃。 如今陛下拔营救京,除了贵妃,再未点其他人伴驾…… 加上此次成宁侯家救主立了大功,——以及皇后娘娘她被关在这里,大家私底下猜测,或许等叛乱平息,陛下他……将要废后。 这些风声,随着渐凉秋风,吹到烟澜载水。 夏萤沏好一盏明前龙井,端在乌木托盘里,小心上了二楼。 门边守着四名横眉冷面佩刀的禁卫,她见到这些人便发怵;他们冷冷站在门口,娘娘去哪里,都要跟着,几乎寸步不离了。 二十名禁军高手,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 她不知道缘由,可她知道,天底下最好的娘娘,绝不该被这样对待。 她进了屋,娘娘每日不出门时,就坐在窗边下棋。 今日有雨,娘娘大抵不出门去寻兰成公主说话了。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矮案上,道:“娘娘,歇息会儿罢。” 面前美人已格外憔悴,双眼红通通的,一看便知昨夜又熬到极晚。 彻夜不眠地处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务,又彻夜不眠地下棋。 憔悴损了芙蓉面,她垂了眼睛,哽咽劝道:“寒声姑姑在,也舍不得看娘娘如此作践自己。” 瘦削了许多的美人,不施粉黛不挽髻,着雪白素裙,乌黑长发泼在肩背。她微垂秋水般的眼睛,摇了摇头。 她端起茶盏,微哑的嗓音响起:“外面,有消息么?” 嗓音薄如蝉翼。 夏萤摇了摇头,北陵之外的消息,再没有传到行宫来的,就连是胜是败,也无从得知。 “大抵是在上风的罢。”她不确定地说,絮絮听了,撑着额角,落下一子,淡而苦涩一笑:“是么。” 消息进不来;消息也出不去。 最初的几日,她试图努力说服这二十禁卫高手,家国危难,快去报信;他们无动于衷。 接着的几日,她试图逃跑,行宫各个角落,试过后,无一例外被他们拦住。 他们就像没有感情的铁甲人,无口无耳无心,唯一任务,只是看住了她。 如今的几日,她将希望寄托在璇玑上。 他们自那一夜进行宫探查消息后,再未有影踪,不知怎么样了,若是还在行宫,只怕没有找到合适机会相见。 她思索着,又落了一子。 一着不慎,目光轻扫过棋盘,竟又输了。 她微微叹息,揉了揉太阳穴。近些时日,头痛愈发频繁,这印证了,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这盘棋局,从那一夜起,便一直在此。 所幸赵桃书不曾动过它。 她还得以藉此打发时间。 她摹下棋局,思索着种种破解之法,不知不觉间,须臾过去半月。 初入八月,风中暑热消减泰半,临窗若望,白玉湖上碧荷连片,逐渐都有了萎凋的势头。 天蒙蒙亮,烟澜载水里已开始忙活,伺候娘娘起床洗漱穿衣上妆用膳。 早膳是金丝浇如意玉盘盛的藕粉桂花糖糕。上完粉黛后的絮絮落座,挑了一块点心入口,珍馐美馔,这时再怎样,却也索然无味。 八月初一,自然有盛事,比如各位大大小小的主子们要来拜见皇后娘娘。 这等无聊的事情,幸好每月只有初一十五。 许久没有露面的各位妃嫔得以觐见,以管才人最是激动。 她恨不得抱住絮絮打旋旋儿,然而待她瞧见絮絮身边威武肃立的八名禁卫,便瑟瑟不敢动了。 她们纷纷表示了一番她们死里逃生后,感恩皇恩浩荡云云,听得絮絮心生烦躁,最后道:“本宫头疼,无事,就都回去罢。” 大伙在行宫待着,本也没什么活动,此前无外是钓鱼、争宠和斗蛐蛐儿,现在皇上并不在,争宠一项替换成打牌。 听到皇后娘娘下了逐客令,也不多留,纷纷告退。 见完诸位女眷,还要见一遍各国使者。 絮絮撑着额角,华丽羽织凤凰金袍逶迤曳地,散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她看到迈进门中,最当先那人,青袍玄带,朗朗玉成,正是耶律升。 “好久不见,六殿下。” 她淡淡轻笑,唇脂漾开如靡丽的花。 人散后,殿宇空寂。 “娘娘。”眼前人伫立在离她十来步处,眼睛里仍变幻莫测,通通掩进一痕笑意里,“别来无恙。” 大抵是撑着腮久了,絮絮换了一只手,垂眼看了眼冒着热气的茶盏,自嘲一笑:“别来不久,染了一身病痛,承不得这句无恙了。” 她轻嘲般抬起眼一笑,“本宫倒是有几句话要同六殿下叙叙。” 夏萤知趣请耶律升落座左手第一位,端上新盏。 耶律升落座,垂眸道:“明人不说暗话,娘娘想问什么?” 美人撑腮,单刀直入:“戎狄出兵,你知道多少?” 他朗朗一笑,倒显得苍凉起来,笑罢,眼光沉静:“微臣,不过弃子。” 她眸光一动,浅浅笑了,“本宫不觉得六殿下不如别人。” 八名禁卫铁甲泠泠,肃立两侧,絮絮却似全然看不到他们一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凤凰盘桓裙裾,厚重的织金绣袍,迤逦擦过波斯地毯,发出沙沙微响。 她行到青年身侧,微微俯身,鬓发上步摇则晃了晃,伶仃作响。 在这般寂静的时刻,银铃声近在耳边,耶律升长吸一口气:“娘娘这是做什么?” 唇上的胭脂好艳,似四月靡艳的芍药。 一双手按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恰好惹人战栗。 她轻轻笑道:“没什么,”她转又端起小梅花案上的绿瓷盏,端到他的面前:“喝点茶。” 他再开口时,茶盏就已递送到唇边,囫囵两口,哪里是茶,分明是辛辣不已的烈酒。 但听她忽然笑了,“六殿下主和,戎狄老王主战。六殿下费尽心机前来朝见,欲结两国之好,可令尊却在此时密谋发兵,丝毫不顾六殿下之安危了。” “但我又想,凭借六殿下的才俊,……又有何不可呢?” 耶律升饮了这酒,不知里头有没有放什么东西;但听完她的话,再嗅到空气中胭脂的淡淡香气,呼吸顷刻重了几分。 他低哑道:“臣在戎狄,无权无宠,娘娘勿要托付错了人。” 一只手蓦然抚上他的脸颊,他大惊抬头,那只手便顺着他的脸颊,滑过他的下颔。 柔和、温热、若即若离。 “六殿下,不是说明人不说暗话的么,怎么还客套起来了?” 指头划过的地方,却似着了火;耶律升呼吸愈重,压低声音:“娘娘——你……” 蓦然离了一截距离,她勾动襟带,青年就被整个儿带了起来,站立不稳,直直被她拽得上楼。 八风不动的几位禁卫,眼看着皇后娘娘她明目张胆在勾搭人,纤细雪白的手勾着一截青碧带,把人勾上了楼。 他们正要跟去,站在楼梯一半儿地方的娘娘蓦然向他们低笑:“这等事,你们也要看?” 芙蓉如面,脸晕桃花,他们虽奉命监看,可也没有胆量去亲自看接下来极大概率发生的情/事。 皇上吩咐过,不用禀告任何言行,这些天娘娘胡作非为,他们看在眼里,虽写好节略,到底一件也没有上报。 但……想必等皇上看到节略以后,……他们暗里想象了一番,只觉得届时必有一场血雨腥风。 是以,他们跟到一半,觉得事情可以直接写到节略上,但过程就不必亲眼目睹了,减少自己被皇上灭口的风险。 絮絮回头看他们只守在楼下,心中冷哼,连拉带拽将耶律升扯上二楼,他步子未稳,跌坐在罗汉榻上,嘴唇就被一根手指压住。 “嘘。” 她目光清醒,审视着这男人,见他缄口,这才转身,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裳,另坐到对座位置上。 “戎狄退兵,我保你性命。” 她撑着腮,淡笑道:“这条件怎么样?” 罗汉榻侧,女子微垂蛾眉,手指节曲起抵着下颔,窗外是蜿蜒碧水,风过也,荷上蜻蜓低飞。 秋色从某一片荷叶的枯黄缺口开始蔓延。 他另接上一个问题,垂眼执黑子,随意落下一棋:“退兵?娘娘未免太看得起我。” 她低头一看,残局上,黑子稳守不动,固若金汤。 “那你知道多少?何时发兵,举兵几万,从何处入关?” “不知。” 絮絮见他嘴角笑意微妙,漆黑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她,低头落下一子,杀进重围。 “如果连六殿下都无能为力,那你我还是乖乖等死罢。”她叹息一声,慢慢从棋盘上挑走三枚黑子。 耶律升道:“这就谈崩了?”他不急不缓又落了一子,“娘娘恐怕还有王牌没有祭出。” 絮絮看到他棋中锋芒蠢蠢欲动,思索片刻,试探说:“看来,六殿下对戎狄汗王之位势在必得?只要此次戎狄退兵,本宫定是属意六殿下登上王位的。” 耶律升不置可否一笑:“成王抑或成贼,微臣自有谋断。若说助我登位,”他扫过棋盘,淡淡摇头,“今时今日外界局势如何,虽未有只言片语传进行宫,却亦可预料一二,娘娘自身难保,谈何襄助?此话空空,不足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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