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屈指算来,你我成婚,亦须臾三年了。这三年中,我夙兴夜寐,所思所求,不过是你的真心。”她一顿,“‘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若你不喜欢我——何必要骗我?予我爱,予我幻灭;利用我,最后伤害我。” 当局者迷,此时她再回头看,他每一回亲近她时,则是利用她时。 她对他向来不加设防,不存警醒,于是落败至此,一败涂地。 “真心,——”他不怒反笑,“呵,容沉,你心中,另有别人。从第一次见面,……” 他不知她怎么好意思提起这两字。初见的景象很远了,但他会永远记得彼时彼处她唤他的那个名字,后来在流亡中,她直接明目张胆,令他成为名字主人的替身了。 那个人是谁,他查了又查,没有结果。他甚至不敢去问她,……而一直自欺欺人,自己才是她的所爱。 她又笑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更轻了,“陛下是想知道,他是谁么?”但他却听出,这轻若鸿毛的嗓音里,掺杂一抹沉重的悲哀,沉重得令她的话音在烈风里,依旧清晰。 “事已至此,我也不必隐瞒什么。你信或不信,……”她注视他的双眼,从他的俊美容颜,看到另一人的样子,“一百三十年前……”她娓娓道来,在浩荡的风里,说出藏在她心底多年的秘密。 这世界上,除她以外,大抵就没有人会知道了吧。 百年以前,他们夫妻二人身死乱世,消尘埋骨,世上除了她,还会有谁记得,当年病死于允州城的那个人。 若可以有一个人分享这秘密,她想,只会是他。但她亦知,今生前生,早已不同。 她说完以后,他不可置信地否定她:“你骗朕,这荒谬至极!人死之后,万事皆空,鬼神之说,通通不过世人为亡故者穿凿附会而已。容沉,你……你心中有别人,何必编这一出来骗我?朕看起来就这么好骗么!” 他好像被她戏耍到,所以近乎狂怒。可任他如何龙颜大怒,——她也只是静静看着他。 她目光悲哀,寂静,盛有来自一百多年以前的月光。 等他静下来,她复转回身,面对层叠的匍匐的云雾,众山臣服脚下,她极目远眺。 蓦然间,她轻轻念道:“北雁过奉水,别去岁长冬,离新栊,归旧栖,至此山而盘桓南望。” “云来在江北,也在奉水之南。”她眺望南方,天高云淡,雁阵尽已南飞,初冬时节,清早大雾弥漫于山野之间,苍绿重叠的山形,被云雾遮掩。至于更南,更南——朦胧得看不清了。 “你知道南望山南望崖的典故么?——当年太/祖一统天下,从烟都班师回北,途径此山,立在崖巅,复望江南发家之地,而江南隐隐,不见故乡。”她回想起在北陵行宫时,耶律升告诉她的这一则过往。 彼时她并不能悟,为何人在北地,却登高南望;为何不归乡一看,而徒自思惘。 “今日我极目去看,此传言丝毫不假。”她轻笑着喟叹,“江南隐隐,不见故乡。” 皆因故乡不可归,故人不可再。 他似有点不耐烦了,又一次逼近她一步,她意识到无路可走,立在原地。 他说:“你说这么多也没有用,拖延时间,朕有的是时间,但你的人却不一定。……” 他仿佛在纠结着什么,纠结是否妥协,或者做出怎样的让步。他道:“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他静了一瞬,“若你肯低头,朕给你重新来过的机会。朕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家族,——新的身份,朕可以封你为贵妃,这样,这样你……” 她半侧过头,神色寂寞,“你信与不信,爱与不爱,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了。——因为,你不曾记得我;我亦会忘记你。” 她难得有这样平静的时刻,“你也不是他。你取代不了他。你永远不会成为他。阿铉早已死在一百三十年前。八荒四海,千秋万代,不复再有第二个他。” 她回头看他,嫣然一笑。是面纱遮掩不住的、那样明媚的笑靥。 她骤然拔/出撼灵剑,寒光闪电般亮了一刹,晃过他的眼睛,也几乎是下意识,他就出剑格挡。 锵的一声。 撼灵剑和星孤剑两柄剑相击,金声玉振,宛若龙吟,竟荡在群山之间,惊飞了一群栖鸟。 众鸟高飞。 顷刻,眼前素衣飘飞凌乱,如一片雪絮,跌下高崖。 连雨初霁,群山洗绿,远处地平线上云霞万丈,日轮如血。 有失群孤雁,哗然掠过天穹。 孤雁在哀鸣。哀鸣声辽远——和着崖下奉水湍急的涛声。 在这寒冷的初冬的早晨,在南望山千仞高崖之上,飘下一片洁白的雪絮。 跌进泱泱东流的奉水怒涛里,如雪合水,了无痕踪。 她宁可选择死去,亦不肯选择他。 风里传来她如释重负的声音。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生若不得自由,何以谓之生? 漫长的光阴里,她守着这个秘密,已太久。 他早已忘记了她,如此也好。 他眼前素衣的影挥之不去,银白的袍子,在山巅的烈风里狂舞着,涛声急,群鸟寒唳,他手中剑咣当跌在地上。 忽然之间,万籁俱寂。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刚还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对面的人,忽然不见了。 她不见了。 从他眼前消失。从这千仞高崖一跃而下。 他追到她方才站着的地方,颓然跪倒,往高崖之下看去,此间云雾缥缈,那一点素白,消失得彻彻底底。 他向崖下嘶哑喊着她的姓名,除却回声,再没有应答了。 “容沉!” “容沉——” “絮絮……” 山巅之上,这南望山三千仞高崖,蓦地只余他一人。 他忽然看到近崖生有一丛山茱萸。在上面,挂了一只小小的荷包。 是她留下来的。 他回想起和她一并逃亡的时日,那时,他曾问过她,这里面有什么。 她没有告诉他。 今时今日,它握在他手心,他慢慢打开,里面是一缕发丝。 一缕他的发丝,有些弯曲了,像是系成一个结后,解开时的弯曲。 别无其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的回忆模模糊糊,记起他新婚的洞房花烛夜。 红烛未尽,他在半睡半醒之时,感到有谁在剪他的发。第二日他的确发现少了一截;左右只是一缕发,他并未在意。 没有想到,时隔四年,于此重见。 她将他完完整整归还,与他撇得一干二净。她将他们的纠葛,如曾经挽起的同心结发一般,一缕一缕地分离。 恩义断绝。 他绝没有想过她死,他总以为她心中仍旧眷恋他。 也总以为他们的纠缠会很长。 倏忽之间,光流影变。 银甲卫们听到动静纷纷上了山崖,但山崖之上仅有孤身跪在崖边的帝王。他攥着一样东西,孤寂的影子,落在嶙峋瘦石上。 被银甲卫们带上来的陶音,左右四顾,没有看到本应在此的絮絮。她猜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睁大了眼,伏到崖边俯瞰。 壁立千仞,奉水虬张。 她不禁落泪,泪水滴到崖下,不知可会成雨。“姑娘,……” 扶熙没能接受她跳下山崖的事实。他听到陶音的声音,侧过头,就看见她在落泪。 他一个恍然。 他千里迢迢亲自前来,尤其吩咐带上陶音。他那时在想,等捉到了她,要狠狠地拿这个与她相近的女官的性命吓一吓她,让她知道,不准轻易逃跑。 他也在想,她身子并不好,路上带着陶音,才能照顾好她。 不过,没有用了。
第57章 敬陵二年, 冬月十六,天降大雪。 连雨初霁,清早甚至出了太阳, 本当是个晴好天气。不想顷刻狂风大起, 阴云复翳。 起初只是下雨,淅淅沥沥的, 后来间或飘起雪花。天色暗沉,到了午后, 雨声渐息,落下鹅毛大雪。 大雪纷飞,眨眼间,地面积白。 朔风呜咽刮过, 高山之巅,雪尤其大,纷纷扬扬,飘零如絮。茫茫的雪雾弥漫在群山间,使远近皆不分明了,入眼, 天地一白。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雪。前朝史书所记载, 末帝五年冬至那日的大雪也是如此。万壑千岩,雪风大起。 山河表里,披缟着素, 不知为谁哀悼。 他今日穿了一身很合时宜的衣裳。银白发带,银白的衣, 银白的袍子, 银线勾勒的暗梅花纹,如一领丧服。 但其实他已没有为她守丧的资格。如她所言, 他们再无一点干系,生亦不同枕,死亦不将同葬。 他僵着身子,跪倒在崖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天穹上东升旭日化作乌云大雨,最后下起大雪。 衡朝有传说,无家可归的人,魂魄将化为雪花,归于万物尘埃。 他从前,根本不信什么鬼神。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在他眼里,只不过是用来巩固权力的好用的工具。 令人敬畏害怕,才可掌控。 直至此时。 雨水淋湿他,大雪覆盖他,方圆百十里最高峰上,雪片最先落地之处,一片接着一片,沾上他的发,他的肩,他的背脊。 雪也沾上眼睫,触目冰凉,旋即消融,淌下来,晶莹的不知是否像流泪。 是泪吧,……否则怎会那样烫灼。 他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像,在此长久地忏悔。 然而那都没有用了。 天地为此缄默。 她以前很喜欢他,总爱缠着他。从初次见面以后,那时,他们两人尚未指婚,但每逢集宴聚会,只要他在场,她便会在。 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羞涩,——她是她们中最明目张胆的那一个,别人若看见他,至多向他暗送秋波;她却会颠颠儿地过来跟他打招呼,喋喋不休夸他穿白的好看,穿紫的也好看,熏的香好闻,佩戴的玉佩很贵气。 他很嫌弃她的肤浅——因为这世道,夸人,尤其是夸一个男人,理应夸他的本事,而不是他的容貌。 别人阿谀谄媚,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在不经意间奉承他,话说得圆滑天衣无缝;唯她这样直白,热烈。 他的皇姐戏谑说她见他就像蚊子见了血,巴巴儿地叮上来。 这个世上,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夸过他长得好看。 但正因此,他潜意识里隐隐不安。 她喜欢的是他的皮囊,而容颜从来易逝,若等哪一日,他容貌消减,会怎样呢?——抑或是,她喜欢的是他与那个“阿铉”一样的皮囊,不曾是他,怎么办? 他那时没有意识到,他对她是很在意的。只是他天生冷淡,不通情爱,将这分在意,只看作利益交换的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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