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来说,是合宜的正妻,她拥有可以为他提供支持的家族,也拥有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操持家事的本事。若将来母仪天下,她亦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皇后。 他视她为合格的皇后。 不过,她其实并不算合格。至少一个合格的皇后,不会将皇帝视为爱人。 适婚年龄的男男女女挑选门当户对的妻子丈夫,而高门贵女择婿的标准,向来有关于门第,男人的本事,将来的前程,对母族的助力。 但于她而言,大抵从非如此。 她喜欢他,只因是他而已,那无关于他的本事,无关于他的权势出身,无关于他将问鼎帝位,无关于她的母族将会得到什么样的荣耀。 她只是喜欢他。恰好有办法可以嫁给他,所以嫁了。 如果他是贩夫走卒,他贫贱,卑微,低进尘泥,……他突然相信,她也会嫁给他——只要她喜欢他。 就像六月北陵行宫宫变之际,在他意外地失忆,又被囚禁在洞明台中,是她不离不弃,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那时,对于不知真相者而言,他已是势单力孤,西山薄暮的境地。这样的时候,最容易见证的四个字,不过世态炎凉。 可她并未弃他而去。 她钓上鱼,总会留一条给他;她做小伏低忍辱负重,筹谋带他逃出幽禁地。 那时她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失去记忆,从而失去一切世俗的看法,人在最空白的时刻,才会最坦诚地面对自己。 在颠沛流离中,他们生死相系,同甘共苦。 他彻底爱上她了。 尽管他不知那是爱,他只知,他每看到她就会欢喜,看不到她就会烦躁;她开心的时候,他便一起开心。 纯粹的,没有什么杂质的,在他最“落魄”时,在他机关算尽之外的,最意外的动情。 他并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更是连自己的动情也不知;他简直可笑至极。 风雪模糊掉视线,她的影子自顾自在眼前浮现。 就在年初……年初寒香园的大雪纷飞里,满园寒士卧雪正傲然绽放,他远远看到了她。 她在踩雪玩儿,怀抱满怀的梅花枝。 他不喜人破坏完完整整的雪地,所以看到她时,心中第一浮现,便是她的可恶。接着她就瞧见了他,如皇姐戏谑的那样,像蚊虫见血,扑了过来。 她的怀抱热乎乎的,她靠在他胸膛处,贴着他的心跳,问他有没有想念她。 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立即亮起来了。 但彼时他只觉得,她的喜欢像是一捧烈火,烧过身躯,过于灼烫,几乎令他融化。 他不能融化,所以拂开了她。 只今回想,这样的细节太多了。因为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投怀送抱,总是无限地靠近他,总是在他回头时等候在那里——所以他总以为,哪怕他拂开了她,也没有什么。 她仍旧在那里等他回头施舍。 施舍。这一词,便是他们这场纠葛的写照。 因为她喜欢他,先动情者卑微,先爱人者失势,她倾尽爱意为博取他的一点关注,他以此拿捏,索取利益,然后施舍她几分,不痛不痒的暂成为“爱”的虚情假意。 他了解她的脾性,也一贯知晓她会自欺欺人,或许她知道这是虚情假意,但仍旧很高兴,不是么。 成婚三年的过程中,陆陆续续进了很多女人。她们是他眼里开枝散叶的工具,只有一人不同。 赵桃画。 五品官员家的庶女,原本没什么出挑的。但皆因小时候与她有一面之缘。 小时候有一年,父皇亲自巡边,带上了他。时间紧,赶不回上京,索性在那个名叫川山的边境小城过上元节。 那一夜,父皇尚有公事,让人带他在灯会上逛一逛。 灯会热闹非凡,有一盏硕大的灯笼,做成鱼龙的形状。那盏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新奇,流光溢彩,在整个灯会上,夺取所有人的目光。 他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会得到。 他指着鱼龙灯,对身后侍从说要它。便在此时,人群里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女孩声音:“我要!我出六大枚铜板!” 众人哄笑:“小姑娘,六文钱就说六文钱嘛,你这气势,还以为是六百两呢!” 他向人群里匆匆一瞥,看到两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中间那个,戴着大红色的斗篷,毛绒绒的狐狸毛边遮掩住她的脸。正是她刚刚出的价。 灯火辉煌,明灭照在她那里,令她四周,晕出金黄的光采。 不过那又怎么样,他并不会把喜欢的东西让给她——所以他让侍从出了一百两,这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价格——顺利夺下那盏鱼龙灯。 这一幕他记了很多年,不知缘何,后来他有心派出银甲卫打听过,得出当年那女孩儿大约是彼时在川山担任正五品武官的赵霍的女儿。 有此因缘,他待赵桃画最不同。但她俨然已忘记这段过往了。 不过,她很争气地怀上他的孩子。皇室宗嗣,最讲求多子多福,开枝散叶——而有了这个孩子,他自然极其高兴。 他知道容絮絮的不高兴,亦知她强颜欢笑。不过与他无关。 他并不是不会做出温柔的模样。在对着赵桃画的时候,他可以温柔地对待她。 因为她那么可怜,她没有容絮絮那样好的家世,进府以后,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所以,在她生下了他的长子以后,他许给她一个光明璀璨的未来,令她不必小心翼翼,——大抵是为弥补儿时,他“夺”去这个小女孩喜欢的一盏灯,所以他总希冀,往后她会得偿所愿。 后来就是她和孩子的死。他不知他们母子两人的究竟死因,可绝非是意外。 他将这等罪责,扣在了容絮絮的身上,因为她的失慎,才会让他们还未来得及享有荣华,先已身故。 这样的芥蒂,令他纠结难以放下。 他纳了赵桃画的妹妹赵桃书为贵妃——将他亏欠于赵桃画的,一并补偿在她妹妹的身上。 他甚至虚对后宫,而彻夜彻夜宿在她的宫殿,只为让赵桃书再怀上孩子——好能去弥补那个悲剧。 这样多年他再无所出。 然而继位以后,他不能耽搁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膝下空虚则帝位不稳,江山不固。 他偏爱弱柳扶风的美人,只因赵桃画是这样的美人。所以他在挑选合适的女人来生孩子时,连续找的诸如丽美人、雅御女……皆类于赵桃画。 可她们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他不知是谁的手笔——
第58章 也许是容絮絮做的吧, 也许是别人,宫中的龌龊事太多,不能自保的人, 也太多。 但不管是否是她, 他愈加相信,这些事的发生, 皆因她失职。 作为皇后的本分,她应将后宫整理得井井有条, 应震慑众人……总之,她的目光不应该总是在他的身上。 从前的初一和十五,是例行去皇后宫中的日子。 曾是他最烦恼的日子。 因为他已在暗中替她定下失职的罪名,也因为他回应不了她的炽烈。 他的羽翼未丰, 朝廷许多事宜,尚且需要倚仗她的母族容家。每每于此,他都为自己羞愧。 他在蛰伏等候一个契机,等彻底可以展翅之时,再不必向她示好。 那一回他问她愿不愿意去北陵行宫避暑。 从那时开始,他就做好了一切的筹谋。布下天罗地网, 等待一场丰收。 她那时, 不知他的用心,故而很欢喜就答应了。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 对他有威胁的人,太多了, 他须将那些觊觎帝位者,一一除去, 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可为人傀儡, 不可被人操控。 张宋楚三家把控朝政太久,务必斩草除根;梁王扶昀功高震主, 绝不可留;他也需要扶植他自己的人,作为最听话的刀,他选择了赵家。 ……对于容家,他其实有一点迟疑。 也只是一点,再不能多。有罪当杀,有功当赏,但无论怎样,他们也不能再掌控权力。 他温柔含笑看着她时,正是在想,或许很快,他也可以更换一位更听话的更合适的皇后。 也许出于那为数不多的夫妻情分,他在北陵行宫,给予她独一无二的宠爱,看似情最浓时,最不可自拔时,如回光返照。 同样是那个时候,他才发觉,她是这样明艳夺目。 在她纵马骑射时,他远在高台上注视她,便在想,世间似赵桃画者众,而无一人能似她。 光彩照人,熠熠如斯,是浓丽绽开的一枝牡丹花,回眸之时,倾国倾城。 倾尽天下文采不足形容。世人谓牡丹之艳俗,但群芳竞绽时,唯有其国色天香,使众芳黯然失色,天地顷失华光。 阖宫上下,看似她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和赵桃画她们不同,在潜意识中,他掌控不住她这样的女人,他隐隐觉得,对于他来说,她是和张、宋、楚他们一样脱离掌控的一类人,她不是笼中雀,而是暂困在深宫的鸿鹄。 故而在北陵行宫,他意识到他的一丝心动时,强行遏止了继续的深陷。 这于他而言,太危险,他竟会在意起一个危险的女人,不可掌控的女人。 但世事总非他所能完全掌控,失忆便是一个变数,令他忘乎所以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从来不曾想过会和某一个女人白头偕老,或者真心相伴。 但在那个七夕的傍晚,在奉舒镇的小院子里,她牵着他的手在院落里坐下,替他仔细地梳过长发,一遍一遍,那时他不可自抑地想,他今生,愿意和她过一辈子。 生要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那个时候,他的世界只有她。 美好转瞬即逝,今时今日他复回想,旧日回忆,恍然碎成一瓣瓣锋利的瓷片,每加回想,便割得他鲜血淋漓。 他枯跪半天,雪几乎覆满他的身子,他在崖边,摇摇欲坠,忽然升起极其强烈的念头,他想跳下去——她不会死的,她是那么惜命的女人,她一定不会死,只要,只要他也跳下去,就能找到她! 念头太疯狂了,他眼前只剩下那片单薄的清瘦的白衣影子,他伸手想捉住她——哪怕是一片衣袖也好——他探出身,再往前,再往前一点,就能够到她了。 银甲卫们大惊失色,“陛下!陛下不可——”帝王恍若未闻。 他们只好将摇摇欲坠的帝王强硬拦下,望见这素来以冷漠著称的帝王,此时泪流满面,丝毫未觉。 他哑着嗓子,吩咐:“下山。掘地三尺……生要见人,……” 那个“死”字,如鲠在喉,怎样也说不出来。 他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下山时,颓然将倾,模样被那个奉舒镇的头目瞧见了,头目不知上头发生什么,只管舔着脸问:“陛下英明神武,果然犯人在陛下跟前,绝无遁逃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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