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告诉他那盏灯是今年上元节夜,在露落园的赛灯会上,王妃用重金拍下来的——出自前皇后之手。 顺大总管捧起灯,回到宫中,心中叹息,当初陛下废后,栖梧宫中旧物悉数付诸一炬,遍寻禁宫未得一点相关。 不成想尚有沧海遗珠,落在梁王府邸。 他恭敬呈给帝王。 身着素服的敬陵帝孤坐在檀椅上,剧烈咳嗽着,消瘦许多,抬眼望到眼前鱼龙灯盏,顷刻间一怔。 他目光震惊,甚至短暂屏住呼吸,半晌,才缓缓道:“哪里来的?” 他几步上前,抚过灯盏上勾勒得栩栩如真的纹样,小顺子道:“回禀陛下,是抄了梁王府得的。……这是,娘娘的旧物。” 敬陵帝怔在当场半天,心口倏地一窒,呕出一口鲜血,殷红艳丽地洒上花灯的薄纸。 绘得最精美的鱼目,宛如哭出靡丽的血泪。 他不可置信地兀自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眼前这灯。抱进怀中,冰冷绝望。 栖梧宫的旧宫女还剩一个温弦,是从小陪在容絮絮身边的。 他叫了温弦来问话。 温弦将当年在边境小城的旧事和盘托出,座上帝王听罢,静了许久。 他叫他们退下。在空寂至极的宫殿中,支持不住地跪倒在地,撑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上,影子映出苍白消瘦的容颜。 他咳出鲜血,落满手背,粘稠哀艳。身躯在颤抖,不可自抑地流泪。 啪嗒,滴在了地面。一滴接着一滴。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见过了。 而他,——而他这个蠢货,将这原本天定的良缘,毁得一干二净。 他从袖中抽出锦帕,慢慢揩去嘴角的血渍。 锦帕是那时,她在禁足中日日夜夜绣的。温弦说,它寓意为“横也丝来竖也丝”,聊表相思之情。 在寒香园,她将这满载相思的锦帕,一点一点渡进他的手心。明眸顾盼,无限光彩,隐隐有所期待。 他却没有什么回应。 他所挂念多年的旧事,却完全认错了人,他为弥补儿时“夺灯”的遗憾而对赵桃画很好,而将真正的爱人伤得彻彻底底。 荒谬,荒谬至极。 ……他朦胧幻想,若是当时,近卫们告诉他,那人是她,他也许就不会……不会…… 他们也许,就能像扶昀和他的王妃一样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也许,他们已经儿女绕膝。此时此刻,理应在外头深及膝盖的雪地里,孩子们在打雪仗,他便和她一起堆一只雪罗汉。 白烛燃烧着,噼啪爆出声响,令他从幻想中惊醒。 他将错漏怪罪在一盏灯上,无疑也是自欺欺人。倘使喜欢,又怎会只是喜欢曾经寥寥无几的回忆。 他的确喜欢弱柳扶风那一类的美人,只因掌控她们易如反掌,她们依附于他,不会有任何离开的威胁。 ——但喜欢弱柳扶风者,却爱上了刚烈不折的容絮絮。爱的人和喜欢的类型截然相反,南辕北辙时,他只试图改变絮絮,让她成为他所喜欢的那一类,结果自然尤其地失败。 哪怕他折她的羽翼,断她的根底,她亦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附着他而活,依赖倚靠于他。 所以他们注定是悲剧么。 雪风穿窗而过,殿中白幡飘曳着,每一片白色,都在反复提醒着他,她已经不在。 方士们众说纷纭,有说大赦天下祈福的;有说开炉炼丹的;还有说东渡重洋求仙药的……。 他不知哪一个法子,才能找回她。 今夜难得没有下雪,薄亮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满地面。 怎么又到了十五。他颓然坐在地上,倚靠在檀椅的一角,——天地寂寥,徒留他枉自悔过。 —— 夤夜的月光柔和镀在两个人的身上。她解完了纱布,清洗伤口时,她看到絮絮的眉一蹙,但不吭声。 师父说她倔强,怎么疼也都爱忍着,这话真是不假。慕容音主动缓了缓动作,见她的眉头松了些,便继以这样的力度清洗。 从一旁的药架上仔细调配好药泥,敷在伤处。 絮絮的眉又开始蹙起。 外头忽然响起悠远笛声。 笛声低缓,演的曲子如月光般柔和,潺潺流淌在月夜里。这笛声很具安抚的功效,慕容音一面细心敷药,一面注意到絮絮那紧蹙的眉慢慢展开。 她笑道:“这是清心咒。有清心定神、去烦止恶的作用。” 絮絮又攒出一个字的气力,故问:“谁?” 慕容音顿了一顿,理解她的意思,道:“是师父在吹笛。” 从上京离开以后,她虽未被牵连流放南疆,但也打算一并前去,一边行医济世,一边还可照顾扶昀一二。 南下之时,遇到了师父……和容絮絮。 她虽惊奇于师父他老人家怎么会和絮絮一并出现,但,他们师门一向讲求缘来则聚,有缘相聚那自然见怪不怪。 师父言道,她受了内伤,以他的修为尚无法治愈,须带她回蕲州找师祖长婴真人治伤。 上完了药,慕容音出了屋子,抬头看到坐在屋檐上吹笛的玄衣男子,银质面具折射着清冷的月光,将他大半张脸都遮去了。 他轻松跳下屋顶,便要进屋。 慕容音悄悄八卦:“师父,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师父脚步一顿,沉默半天,“医患关系。” 慕容音含笑揶揄,“师父你以前看诊,可不会给人吹清心咒镇痛。” 师父又沉默半天:“懂了,下次换你来吹。” 絮絮已经睡下。她初醒来,精神支持不住太久,加上清心咒又有助眠的用处,自是极快地入睡了。 他坐在床沿,子夜的月光轻轻落在她的身上,外面雪停了一天,雪地映照月光,便愈显得亮了。 虽在睡梦中,但她体内的流窜的真气仍在作乱。他不时看到她蹙眉。 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 慕容音离开时格外留了一步,从虚掩的缝隙,看到师父握紧了她的手。 这握法很是讲究,要扣紧脉门,对上了穴位,——此法是用以传递内力的。 她诧异至极,没有想到,师父是以耗费内力的法子,替她缓解内伤的剧痛。 要知道内力修得不易,黄金易得,修为无价。而拿来镇痛,靡费不知几何。 她暗自喟叹,若说两人没有关系,她不相信。
第60章 絮絮伤势重, 故而行路很慢。须臾行了十来日,未到蕲州,而日子已将近除夕。 将养多日来, 她皮外伤好了许多, 内伤却只能倚仗玄渊每日耗费内力续命。 她尚不知那暖流的代价,只觉得熨帖舒服, 有一回,稍稍使了力回握他的手, 问他:“这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慕容音在一边拣拾药材,闻声,瞧了瞧玄渊的神色, 没有立即应答。他道:“不过是些取暖的法子,没什么厉害的。” 她能说话的字数随她伤势的渐好而渐长,此时已能慢慢说很长的一句话了。但说完仍旧喘息得厉害。 她平复喘息的半天里,便朦朦胧胧想起自己的娘亲。 娘亲在她小时候的冬日,也会这般揽着她替她驱寒,把她小小的双手握在掌心里, 似涓涓暖流从掌心淌了进去。 冬日便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 足以畅畅快快出去玩儿雪了。 人在危难的情境里,最贪恋不过母亲的怀抱了。 娘亲。她呼吸一顿,娘亲美丽的面容, 闪过她眼前。 娘亲从前也是潇洒恣意的江湖美人,而她却对娘亲的过往一无所知。 若娘亲还在……多好。 娘亲给她留下璇玑阁, 便撒手人寰。除了璇玑阁以外, 再无一点线索。 从前徐首领隐约地提过一回,说, 娘亲从前可是江湖上知名的大美人,后来销声匿迹,搅进朝廷的浑水里。 红颜薄命。 不知不觉想了这样多。 眼上蒙着薄纱,不能视物,回忆却令她润了眼眶,湿了薄纱。不自觉地喃喃,娘亲。 “娘亲知不知道她的女儿这么没用……谁都保护不了。” 世界成了虚无。 忽然,手被轻轻握住。 低柔的嗓音响起,如月光般拂过:“若是你娘亲知道,她的女儿这么坚强,想保护很多人,一定会欣慰的。” “可我……可我连……” 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容。 寒声,父亲,兄长,皇祖母,……最爱她的人,都死去了。 她在世间,已是孤苦伶仃,天下偌大,无家可归。 眼前的薄白纱被缓慢地揭开,他轻轻道:“闭上眼,我替你换药。” 换药时,他徐徐将药草敷上她的眼睛,“絮絮。你已比许多人都做得好了。天道不仁,这并非怨你。你不要责怪自己,若怪,也只需怪罪真正的凶手。” 她模模糊糊“嗯”了一声,眼角流出的泪珠子还嵌在那里,被他的手指轻轻揩去。 她下意识想睁开眼,只睁开一条缝,从缝隙中,隐约看到他的形貌。 但一副银面具遮去了他的容貌。 絮絮现在脑子昏沉,总觉有哪处关窍没想明白,见到他的面具,这自是无可厚非。人在江湖,他要掩去真容,是极寻常的事。 但……怪处说不上来。 除夕前日,他们方到了瀚水北岸,因除夕连着几日大伙都回家过年去了,过江的渡船可以说几乎没有,他们三人索性在瀚城过年。 絮絮早上就没见到玄渊,陪在她身边的慕容音说,他们师门有惯例,除夕去给百姓义诊。 其实她们两人在客栈的二楼,而义诊的摊子就支在楼下,如果絮絮从窗子高空抛物,有八成可能命中目标。 絮絮正无聊中,问道:“你们师门都学什么呀,我怎么感觉,你们什么都会?” 慕容音在翻着一本书,说:“说来惭愧,我只跟师父学了点医术的皮毛;师父说他也只是跟师祖学了些皮毛。但,师父这‘皮毛’功夫,已是世上少有的医卜星象、五行八卦的高手。” 她一顿,略有憧憬:“不知师祖又是何等世外高人。” 絮絮听她的言语,也很憧憬。 玄渊和慕容音都未提过他们的师门,只知他们此行要往蕲州。 她忽然问:“你师父收了多少徒弟了?他……介不介意,再收一个?” 慕容音初是一呆:“我师父收了两位,还有一位小师弟,这时候应该在允州一带。……收徒么,……”她停了停,忽然低笑:“可能,师父不情愿。” 中午吃饭的时候,絮絮就此话题重提。 她说完后,满脸期待地“望”向玄渊的方向。 慕容音正在夹菜,余光瞥到师父脸上,心想,絮絮伤了眼睛,没法看见师父的表情变幻莫测,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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