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所为公事,舅舅为何不用县衙的马匹呢?” 她今年不过十三的年纪,身量还未张开,面容稚气纯真,如此一本正经地问话,林子毅只觉得可爱,也耐着性子回答:“正是因为县令草草结了案,下令不许我们再查,我只有自己私下追查。” 舅舅在她记忆里,好像一直是这样正直的人,所以她才会对那话本子里说舅舅被人以“徇私枉法、贪赃包庇、罔顾百姓、草菅人命”的罪名打入大牢,如此愤慨。 她绝不信舅舅会做出这样的事。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到,万一,舅舅正是因为太过刚直得罪了县太爷呢? 她越想越有可能,喊住他:“舅舅,我记得办案取证,都要走县衙的流程,你这样自行查证,是否于法不合?何况外祖父就在县令手下办事,你这样拂了他的面子,岂不是让外祖父为难?于理于法,舅舅都不该这样做。” 若是旁人对林子毅说这番话,哪怕是他亲爹,他都早已大怒,但他不敢在阿妧面前发脾气,怕吓着她,谆谆教导:“小阿妧,你还小,寻常百姓本就弱势,若是为官者不能还他们一个公道,他们可怎么办?县令昏庸,难道就让案子将错就错了么?” 阿妧听着,眼眶忍不住红了。 梦里不正是这样,为官不仁,她上告无门,苦苦伸冤等不来任何回应。 这样要为百姓主持公道的舅舅,却没有人能站出来给他一个公道。 她打定主意不想让舅舅去了,案子如何,她管不上那么多,只想要舅舅平平安安的,吸了吸鼻子道:“世道本就不公,当年我只考到丁班,只因我哭闹,外祖父就让我进了甲班,舅舅也觉得外祖父昏庸吗?” 林子毅见小姑娘都快哭了,反省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重,缓和语气,温声道:“阿妧怎么这么想?县学只取前八十名,最后招录名单却每年足有百余人之多,你外祖父只是将你安排到了多出的二十余人里。你不但未占用任何名额,还让原本的第八十一名有学可上,此案却事关重大,性命攸关,两者差之远矣,怎能相同并论?” 自有县学起,便有“买学”的传统。 县学由县里所办,先生请的都是真正有学识的秀才举人,束脩却较寻常私塾低,时常入不敷出,这多出的二十余人不是有权,就是有钱,靠他们多交的大笔金银保证收支平衡,维持县学日常运转。 他说着说着,没忍住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阿妧的脑袋:“你还是个小姑娘,不用想这些,只管过得快活就是,一切自有舅舅和外祖父在。舅舅得走了,晚上记得到外祖父家来吃饭。” 林子毅说完大步而去,只留阿妧抱着食盒,站在饭堂的阶梯上。 若说原先她对梦中神书只信五六分,经过这件事,信了至少九分。 舅舅极有可能是因为办案认真,得罪了人,才招致那样的大祸。 她不知道导致舅舅最终入狱的,是哪一件案子,还是许多案子合起来判了他的罪,只是她意识到,自己今天没能拦住舅舅,以后恐怕也一样拦不住。 像她舅舅这样的人,只要他在县衙一天,就绝无可能为权势妥协。 微风吹起少女长长的发梢,怀里的食盒沉甸甸的,她的心也沉甸甸的。 萧景昭在饭堂用完膳出来,却见一个小姑娘抱着一个大食盒,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从未在阿妧身上见过如此低落沉重的神情,不由蹙眉,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你舅舅走了?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沈玉如跟着萧景昭进了饭堂,打开外祖母精心准备的丰盛食盒,举起筷子,复又放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如果你当官后,发现有一件事,你的上峰可能做错了,可是假如你去纠正这个错误,很有可能引起他的不满,甚至可能会影响你的仕途……你还会去做吗?” “自然。”萧景昭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是连这都不敢,还当什么官。” “那假如,这样会触动对方极大的利益,最终为你和你的家人招致杀身之祸呢?”她努力斟酌着字句说。 萧景昭望着她,从饭堂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格外深邃:“可还记得我早上问你什么?” 阿妧一愣,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早上的四书抽查上了:“你问,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解?” “正是,为人也好,为官也罢,都不过一个词,问心无愧。”萧景昭把筷子塞进她手里,“程子曰:‘仰不愧,俯不怍,心宽体胖,其乐可知。’” 这就是早上她没背出来的注解。 “所以哪怕前路艰险,亦赴汤蹈火,只求能问心无愧,便是乐在其中的。”阿妧好像有些懂了。 萧景昭颔首:“不错,此乃君子之乐,不过对于你,我觉得你还是别想这些了。” “你这是瞧不起谁呢?”阿妧不服气,“谁不是君子了?” 萧景昭只是看着她浅浅微笑。 他真的觉得,什么也不想的阿妧很快乐,哪怕烦人了些,但只要见到她,心情就会忍不住好起来。 刚才那样的神情,他再也不想在她身上见到第二次。
第6章 县学6 所有人都让阿妧不要多想,以前的她确实什么也不想,过得无忧无虑,可是自从她见了预知一般的书,怎么也做不到不去想了。 好像一夜之间,她就突然长大了,空空的脑袋渐渐对一些事明晰起来。 其实她本性赞同舅舅的做法,横加阻拦只因不愿至亲之人走到那一步,现在她却想,需要被阻拦的,不该是正义。 她要做的,不是去阻止舅舅,而是支持他,一起与他对抗这世间的不公。 这么一来,她更得考上书院了,不但为了进书院不再受女子身份限制,还要科举入仕,身居高位,才能实现所求。 想通了这一点,沈玉如豁然开朗,心胸舒畅的同时,更添几分坚定。 她用完饭,把食盒推到一边,双手撑在桌前,郑重地对萧景昭说:“景昭哥哥,我要去考书院。” 阿妧已经做好了接受他跟爹爹、明珠一样不可置信的反应,谁知他只是淡淡地:“哦?” 今早出门前,萧娘子守在堂屋,对他说:“联考的学费我已为你备妥,昭儿院试完,便去考书院吧。” “母亲,我不去书院,一样可以科举。” 萧娘子一向寡言,今日却说了许多话:“顾识渊的爪牙遍布各大书院,尤其是万岳书院,这些年不知为他培养出多少文臣武将。昭儿,你务必去万岳书院,提前布局,方可徐徐图之!” 顾识渊正是当今圣上的名讳。 “我非得图谋那位子不可吗?”萧景昭却问她,“你不是说,当年离开时,我娘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她未必想让我再回那里。” 萧娘子未及说出的话,便一下子顿住了。 刚到这采桑村时,萧娘子也曾犹疑过,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小主子。 当年事发紧急,太子妃娘娘没来得及交代她太多,她只能一路抱着小主子仓皇逃亡。 后来原本该是皇太孙的小主子日渐长大,聪慧过人,神采中竟有几分肖似他的皇祖母,大盛朝出的那一位旷世女帝,这才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她一直以为,知道真相的小主子,一定会跟她一样,誓要回去报仇的,还担心仇恨会过早地伤害他的心神,谁知竟与她设想中完全不同。 “你莫不是,真想同阿妧一块儿,永远呆在这小村子里吧?”萧娘子轻声问。 “既到此地,就此归隐,有何不可?” 萧娘子消化良久,终是点头:“阿妧是个好姑娘,确实无有不可。” 她不信,如此聪慧的皇太孙本性会是这样与世无争。嗜血的顾家人对皇位的向往,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她只能把这归之于教化。 给他开蒙的沈秀才,伴他长大的阿妧,都太纯善,太天真,竟生生让一个顾家子孙淡泊起来。或许这就是成也沈家,败也沈家。 萧娘子内心感慨,却也尊重他自己的意思。 确实如他所说,太子妃娘娘也未必希望他再回去,对他而言,能在这江南秀丽之地平安一生,也不可谓不是万幸。 只是看着萧景昭出门时,她终究忍不住忧心:“怕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少年踏出门口的脚只停了一瞬,很快继续大步出去。 萧娘子想,少年人总是对这样对一切充满信心。他们不知恐惧,做什么决定都能毫不犹豫。 当萧景昭听到阿妧说,她要去考书院时,心情就有些复杂。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不可思议,而是保持他惯有的平静,阿妧反倒觉得奇怪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你这几天摇头晃脑闷闷不乐,便是为了这件事?” “差不多,算是吧。” 萧景昭微微叹气,站起来:“走吧,该回去上课了。” 阿妧赶紧拎上食盒,跟着他:“哎,你还没说你什么意思呢?” 萧景昭停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像在拍一个寒瓜:“它要是能考上书院,正好让我知道,我这些年不是在跟一块榆木说话。” 阿妧摸着自己的脑瓜,很快反应过来,萧景昭竟敢说她是榆木脑袋! 简直一派胡言,她如此聪明伶俐,充其量只是不爱读书了些!! 沈玉如气呼呼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化不忿为力量,翻开书本,勤学苦读。 纪明珠在接受了好友要备考这件事后,很快转变心态,开始为她考虑起来。方才午膳时,她就跟韩诩、陆轻尘打探了一番。 等阿妧回来,她便用笔杆子戳了戳前面两人的背,三个人一齐转过来对着她。 那表情还颇有几分谨慎,生怕被别人发现了似的,加上他们在这差生位置,活似要图谋下课后去找哪个公子哥儿干架。 沈玉如写完一句话,一抬头就见围着自己的这样三个人,不等他们开口就拒绝:“我今天要去外祖父家,没空跟你们出去玩。” “什么呀!”纪明珠摁住她的纸笔,“你这么学,要是四年前,或许还来得及,现在只剩三个月,便是拍马也赶不上!你可知陆轻尘今日课间听到了什么?” 沈玉如疑惑地看向陆轻尘:“什么?” 陆轻尘环顾一圈,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这才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道:“今天我去先生们的备课间,正好看到孙先生给了罗紫柔一套以前的联考真题!” 沈玉如立刻心领神会。 四大书院的联考与科举不同,联考是书院的大儒自己出的题,大儒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每年的题目总归有些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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