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菡低头攥着手中写满了字的宣纸,沉默了好半晌。 ——其实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这是一个阶级分明的时空,在这里,民不能与官斗,臣不能违上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官大一级压死人,不管是升斗小民,还是宫女太监,其实都是蝼蚁罢了。便是被迫害,被逼丧了命也根本不会有人怜悯。 就在玄烨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沈菡却缓缓开了口:“我之前说,若我做了皇后,便要济困扶穷,怜孤悯弱。” 玄烨一愣。 沈菡抬起头直视着他:“这世上的困、穷、孤、弱,并非只有宫墙之外的万千百姓。就在这宫墙之内,在我的眼前,明明就有许多值得怜惜之人。” 她现在虽然走到了这个阶级的最顶端,权力的至高点。 但其实她仍然只是历史汪洋中的沧海一粟,时代洪流中的一粒尘沙。 她永远无法改变阶级和制度,无法阻碍战争和政斗。 不过,‘皇后’随手洒下的一滴水,对最底层的众生来说,或许都是一场救命的甘霖雨露。 沈菡很清醒:“如果我连目光所及之处的可悲和可怜都看不到,救不了,却一心只想着去远处拯救这个、怜悯那个,那不过是好高骛远的大话和虚假的慈悲罢了。” 这样的慈悲,除了感动自己,还有何益处? 沈菡:“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不是吗?” 女子眸清神正,恰如一泓秋水藏名剑,凛冽寒潭蓄刀锋。 美得叫人心醉,叫人沉迷。 玄烨听到自己心底传来一重一重的坍塌溃败之声。 ——他与这个女人相处了近二十年,眉目发丝,她的每一寸每一毫,他都能描摹分明。 可她却仍能不停地带给他新的认识……每一次,都会让他觉得自己以往对她的了解是这样浅薄。 这让他……始终对她无能为力,欲罢不能。 玄烨无奈地把眼前的女人揽进怀里:“去吧,去查吧,想查什么都行,想怎么查都行,朕都给你撑着。” 这都多少年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认识她的全部呢? …… 虽然玄烨说了让沈菡放手去查,但沈菡却没有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 她吩咐季纶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低调、谨慎,探查归探查,发现什么事情不要急着声张,回来再说。去各宫转悠的时候对主位们要恭敬些,你们是代替我去‘体察民情’的,不是去给主位问罪的,懂了吗?” 事情要办好,心态也要摆正,放你们出去是为了办事,不是叫你们去耀武扬威、倚势凌人的。 季纶心领神会:“主子放心,奴才都理会得。” 季纶领完差事默默退出去,门外一直静静候着的季泉见师父出来,赶紧迎上去送衣裳:“师父,可是主子有差事吩咐?” 季纶见他拿着大氅要给他披上,皱着眉头挥手制止:“主子门前,规矩些。”这是正殿门前,哪里轮得到他们在这儿披衣裹裘的。 季泉吓了一跳,赶紧把衣裳收起来。 两人挪到角房,烤上炭盆,季纶喝着热茶把事情说了:“……我这几年久不在宫里,人头儿都有些生疏了,倒是你,这几年在宫里经营得不错。” 瞧着这派头也是够足的。 季泉连忙道:“要不是师父当年救我,我哪能有今天!” 季纶摆摆手:“咱们主子心慈,一心为了底下人着想。可咱们是当奴才的,可顾不着别人,不管什么事儿,咱们都该先为主子着想……” 季泉心领神会——他们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最清楚底下的腌臜事儿。主子想清理六宫,把边边角角的污垢都给除了,好叫底下人的日子更好过。可这事儿真要办起来,却不是件容易事儿。 虽说有皇上的支持,可皇上是皇上,在宫里说一不二,没人敢跟皇上挺腰子。 但皇后就不一样了,这宫里盼着皇上‘不好’的人不多,盼着皇后‘不好’的人,那可海了去了! 到时候说不定就有些想要害主子的人,趁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损伤主子的名声。 季泉:“师父说的是,那您看这差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季纶又抿了口茶,随意道:“这当奴才么,若是想出头,一么,是要叫主子看见你的忠心,二么,是要叫主子瞧见你的本事。” 季泉琢磨了一下,没太明白:“您的意思是?” 季泉向上拱了拱手:“底下那些背主忘恩,倚势欺人的太监,合该重惩。可主子娘娘是个慈悲人儿,皇上护着娘娘,必定也不想叫主子脏了手。这个时候,若是有那‘体察上意’的奴才甘为娘娘刀锋,提前把那些乌遭的事情为主子料理干净。你说……皇上会不会念着这个忠心的奴才,许他一个好前程呢……” 季泉明白过来,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紫裳伺候完主子用膳正要回屋休息,恰好撞上两人一前一后从角房出来。 季泉裹着灰鼠皮大氅双眼发亮地往外走,一副雄心壮志,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反倒是当师父的季纶,四平八稳的跟在后头,裹着件七成新的大棉袄慢慢悠悠地往外走,看着不像四品的太监总管,倒像是宫门口看门的老大爷。 紫裳:“……”他这是又给人挖坑了吧? 季纶瞧见她了,眯起双眼笑了笑没说话。 怎么能叫挖坑呢?他不过是忠心为主,顺带调交调交最近快飘上天的徒弟罢了。 紫裳想了想,什么也没问,转身回屋了——太监不归她管,季纶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该怎么为主子办差,怎么管教手下,他自有分寸。
第209章 野心 事情吩咐下去了, 但核对宫中人员名册,探查消息都需要时日,即便最后有了结果, 也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就能清理或者改善的。 沈菡深知,想要真的改变宫中的生态,大约是个琐碎又漫长的过程, 非数年而不可得。 玄烨也说了:“此事急不来,牵一发而动全身, 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吧。” …… 趁着还没选秀的空当儿, 两人忙完手上的事情, 终于有空陪一陪孩子们。 特别是还在咿呀学语的小十一, 回宫之后这段时间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孩子可谓是备受冷落。 还好小十一从小习惯了身边很多人出没的日常, 最近见额娘虽然见得少了点儿,倒也没有闹腾。 雅丽奇在暖炕上陪着弟弟玩儿玩具,见他一个劲儿地蹬直腿支在炕上想站起来, 身子却直不起来, 问一旁扶着小十一的玄烨:“阿玛, 弟弟怎么还站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走路?” 玄烨回忆了一下:“这个……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你四哥当年一岁四个月才学会走路, 你六哥十个月就能自己站起来,一岁就会走了。” 有的婴儿发育快一点,有的发育慢一点, 其实只要不是与正常标准差距太大,都是正常现象。 雅丽奇追问:“那我呢?我什么时候会走路的?” 玄烨瞧着女儿好奇中带着三分‘我是不是学得最快’的神情, 笑道:“你啊,你十一个月就会走了,是咱们家最厉害的!” 雅丽奇被哄得特别高兴,甜甜地笑起来。 这俩在榻上看孩子,沈菡在对面给两个大儿子讲她最近在忙的事——她一向不瞒着他们宫里的事。虽然她教导不了两个孩子朝政上的事情,但多听一听宫务上的一些事,学一学人情世故总是好的。 胤禛听完额娘的打算,忍不住皱眉道:“额娘,人言可畏,这样查……可能对您的名声有碍。” 沈菡知道儿子这是担心她,不过这事儿她已经想明白了:“名声这个东西,都是些虚名。” 上位者想做什么事,有认同的,必定也会有反对的。若总是追求‘金刚不坏’的好名声,那干脆什么事都不要做了。 沈菡看了看眼前即将指婚、快要长大成人的胤禛,突然想起历史上因为执意改革,被盖了一堆黑锅的‘雍正帝’。 嗯……胤禛担心她的名声所以不想她做,那如果,是他自己呢? 她看了一眼旁边正在逗弄小十一的玄烨,突然问道:“胤禛,如果换作是你,一件于国有益之事,做了能使无权无势的百姓受益,但却会使有权有势者受损。你若要做此事,或许将面临数之不尽的阻挠和反对,甚至可能会伤及你的声誉,你会怎么做呢?” 是不畏艰险,坚持己见;还是保全自身,随波逐流? 胤禛一愣,显然没想到额娘会把问题抛给他。玄烨拿着小木球逗小十一的手也一顿,饶有兴趣地看过来,想听听儿子怎么回答。 虽然有些突然,不过胤禛对着父母一向有话直说,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凭着本心直言道:“儿子认为,如果此事确实于国有益,既然已经权衡好了利弊,拿定主意要做,便不该瞻前顾后,犹疑不决,莫衷一是。” 所以他认为,不管完成此事将要面临多大的困难,都该不顾阻挠、不畏艰难,既然认准了,就应该干到底! 沈菡听完没说话,倒是玄烨神色不明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看向胤禛:“凡事空谈,终属无用,你可能说出其中的道理?” 大话谁都会说,这个问题,换了谁也都会说应该坚持到底。 但朝廷内部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历史上真正能不顾众人反对,坚持己见的改革家又有几个呢? 所以玄烨问胤禛,可能明白为何要坚持?怎么坚持?唯有心中真的清楚‘坚持’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才能真的做到‘坚刚不可夺其志’。 否则,光有论点而没有论据,也不过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名士’罢了。 这话存着考较之意,屋里瞬间有了一丝御前奏对的气氛。 沈菡不免提起心,不知他能不能把握好这个机会…… 胤禛很镇定,他理了理思绪,先提起了一个人:“儿子之前研读阿玛给的奏折,发现安徽巡抚高承爵的折子很有意思。” 玄烨回忆了一下高承爵此人,摸了摸下巴:“嗯……何解?” 胤禛:“细读此人昔年奏折,此人办事有个特点。凡事必要将两边的情理论一精详,周围的弊端和效益也要讲一透彻。一方面想着兴此事之利,一面却又顾虑着此事之害。为着避其害处想要放弃,却又不忍抛弃利处,是以总是辗转犹疑,毫无定见。” 胤禛掷地有声地给此人下了结论:“儿子以为,如若天下之人,都以此心态办事,则天下无可办之事!” 玄烨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你观察得倒是仔细,高承爵此人,性格确实比较优柔寡断。不过,治理地方,便如治一小国,百姓官绅、地方豪族,本就有许多需要顾虑周全的地方。朝中些许微小的变动或改革,到了地方上,或许都将遇到极大的困难与阻碍,也不怪他辗转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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