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是国本,太皇太后自然知道此事的要紧,感慨道:“没想到竟真能于禁苑得此良种,实是上天和祖宗待咱们的恩德,当告祭太庙求祖宗保佑才是呐!” 每年夏秋之际,禾麦不接,百姓困苦,若真是能得着早熟的稻种,利民非小,于朝廷,于玄烨也有极大的好处! 玄烨摇头:“此事不急,纵真是良种,培育推广也非一朝一夕,恐怕非数年难见收效,现今不过只是开了个头,万事还很难说。” 太皇太后点头,见他既已经有了主意,也就不多言了。 不过还有一事,太皇太后思量了许久,还是想提醒他一下。虽然玄烨之前大赏了六宫,但这紧接着竟然又单独带了德嫔出去…… 太皇太后突然道:“六阿哥近来可好?我上次见他,还是端午节德嫔带着他来请安。这几日天儿越来越热了,他夜里又爱踢被子,我总怕他忽冷忽热地再着了凉。” 玄烨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六阿哥身上,不过还是道:“挺好的,德嫔会养,老六的身子如今很是健壮,近来走路也越来越顺溜了。” 太皇太后点头:“那就好,虽说我没见着德嫔到底是怎么养孩子的,但你整日守在永和宫,既然你都说她会养,那想必一定差不了。” 玄烨一愣,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面色如常,随手用调羹搅弄着手边杯中还冒着热气的奶茶。 玄烨低头喝茶,没有像从前那样接话,突然没了话音的暖阁里寂静无声,气氛渐渐有些怪异。 苏麻喇姑见皇上一直不主动接话,心里有些急了,这可从来没有过,再这么下去主子该下不来台了。 苏麻喇姑拿起茶壶给万岁的茶盏添茶,开口插话道:“说起来之前德主儿进过来的玫瑰饼可真是一绝,酥香甜润,宫里再没比这更好吃的玫瑰饼了。” 她看太皇太后:“要不是奴婢怕您吃多了积食,拦着您,那一盘子您得一口气全吃光咯!” 太皇太后得了台阶,顺势笑道:“还说我呢,你也没少吃,我赏你那一盘子,你不是也一口气儿全吃光了?” 苏麻喇姑:“也是德主儿孝顺又仁厚,送来了这好些,才叫奴婢们也能跟着尝尝鲜。” 玄烨一向孝顺太皇太后,他不接话并非是对太皇太后不敬,他只是…… 德嫔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妃嫔。 他们两个之间的事,那是他的私事,他不想被任何人干涉。 他知道太皇太后提这个是为什么,但大面上的事他自然懂得周全,不会走上先帝的老路的。 玄烨也不想太皇太后因此对沈菡有所不满,他伸手拿过茶壶,亲手给太皇太后添了盏茶:“您既喜欢,改日我让永和宫膳房再做些送过来。今年御前的玫瑰份例也都送到了永和宫,她那儿尽够用的。之前还听她说,您喜欢她这儿的点心,要琢磨着再给您做些新的。”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都一愣,太皇太后心里叹了一口气,既然玄烨不想他干涉这件事,那她就只当不知道吧。反正她该提醒的都提醒了,以他的性子,当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太皇太后端起玄烨给她倒的茶喝了一口:“德嫔有孝心,是个好的。我这儿还有不少她送来的各式点心,玫瑰饼就先不用了。我都这个年纪了,吃多了甜的,怕坏牙。” 玄烨点点头:“皇玛嬷说得是,那就先不让她送了。您想老六,改日让她带着孩子来请安。” 太皇太后:“嗯。” …… 皇上走后,苏麻喇姑见主子坐在椅子上静默不语,上前给她捏肩:“主子,您别跟万岁生气,万岁爷还年轻呢!” 再说皇帝哪有不爱美人儿的?以前皇上一来是太忙了,二来,男人本来就比女人开窍晚,皇上没到那个年纪,且没心思想那些。 如今既然皇上开了窍,想尝尝‘情’的滋味儿,旁人哪能干涉得了呢?皇上再孝顺,也是皇帝,乾纲独断。这等私事,哪个男人愿意与长辈分说?主子管了也是好心不讨好。 太皇太后摇头:“哎,我知道。我也没生他的气,我只是……” 她只是有些累了。 皇上与德嫔,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让她想起太宗与姐姐。 皇帝是天下之主,当他们识得‘情’滋味,自然可以尽情地向他们中意的女人索取他们想要的‘爱情’。 可是那些女人呢? ——不管她们愿不愿意,她们都没有说不的权利。她们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给出皇帝想要的‘真心’,让帝王享受到满意的‘爱情’。 可是,如果皇帝在她们这里享受够了‘爱情’,转身走了呢? 那这些女人又是什么下场呢…… 太皇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德嫔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只希望她的结局能比海兰珠好一些吧…… 汉中大营。 一名年方二十的女子跪在地上,满面泪痕,神情却并不悲戚,反而是满眼恼怒和倔强,丝毫不在意自己已经被对面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我不走!要么一起走!要么就一起死了算了!” 王辅臣跟她纠缠了好一会儿,让她气得怒火中烧,恨不能再给她两巴掌,可是看她的样子,又实在不舍得再打了。 他指着她:“你给我滚!不滚我今天就打死你!” 女子挺直脊梁:“你打吧!打不死我,我就不滚!” 王辅臣:“……” 妈的,当初怎么找了这么个臭娘们儿! 王辅臣见硬的实在不行,这死娘儿们你跟她来硬的,她比你更硬,只好改成来软的。 “玉娘,就当我求求你了,你走吧!带上成儿,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人,带上钱,趁着钦差还没盯上我,赶紧走吧!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咱们成儿想想啊!” 王辅臣直接在她对面跪下了:“难不成非要我给你磕几个头才行嘛!”说着,忍不住泪也掉下来。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王辅臣从小刀里来火里去,什么阵仗没经过,没见过。若不是真到了生死关头,这等铁铮铮的汉子,也不会当着女人的面落泪。 玉娘见他竟然落泪了,心口一阵绞痛,悲凉道:“真就到了这个地步?皇上之前……可是承诺了不杀你的!” 汉中辅一平定,京中立马就来了调令,要王辅臣和图海火速回京。 王辅臣收到谕旨,当天在营帐中枯坐一晚,第二天就叫了玉娘来,说要出妻。 玉娘死命不肯,她知道他是为什么,但她不怕——她虽不过是个跑江湖的草莽女子,还是后跟的他,但她可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下贱胚子!既嫁了他,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死一起死。 王辅臣长叹一声:“那都是打仗时候的话,等仗打赢了,谁还敢当个真话听?更何况,那是皇上……” 王辅臣只有幸与皇上见过那么几面,就已经深深被皇上的威仪和手段折服。虽然他之前的首鼠两端确是情势所迫之举,但他确实挑战了皇权,屡次挫伤朝廷的颜面。 皇上心深似海,王辅臣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当时皇上招降他,还给他升官不过是为了局势。 但他那时已经是穷途末路,不投降不就死了吗?所以他为了能多活几年也只能从命。 但如今四海靖平,仗快打完了。当初一众给过皇上难堪,下过朝廷面子的人如何还能好过?皇上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毕竟若不狠狠清算曾经的‘叛贼’,以后皇上还如何压服群臣,皇威何在。 话虽如此,玉娘还是心存侥幸:“万一呢?不到真下旨的那一天,谁知道会怎样。万一皇上真就是大发慈悲,决定从轻发落呢?” 王辅臣摇摇头:“玉娘啊,我当初那是造反呐!诛九族的罪,如何从轻发落?皇上之前是发了明旨说不予追究。但真要治罪,名头多的是,大不了改天找个别的名头就是了。我要是自己死了,保全了皇上的名声,皇上看在我懂事的份儿上,说不定还肯放过吉贞,放过你和成儿。我若真敢全须全尾地回京,皇上见到我再想起当年,到时候心里的怒火烧起来,如何还肯放过你们!” 玉娘听得捂住脸,终于撑不住这一身硬脾气了,瘫软在地,痛哭起来。 王辅臣爬过去,蒲扇似的巴掌一把抱过她,劈头盖脸亲了她几口:“走吧!跟我这一场,苦了你了。我要是当初早知道能遇上你……银钱我都藏好了,就在你以前跑镖常过的那个山头破庙里。一应手续图海也应承了会帮忙办妥。你去拿上钱,找个好人再嫁也成,自己置些产业过活也罢,往后……带着成儿好好过吧。” 玉娘号啕出声,揪着他的衣襟,狠狠扇了他几个大巴掌:“你他妈个死没良心的!还让我改嫁!我他妈嫁谁去啊!!!” …… 几天后,营中将士听说王将军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火辣娘儿们给打了一顿,赶出了大营。 众人不明所以。 “怎么回事?王将军不是一直挺喜欢那婆娘吗?” “谁知道?指不定是犯了什么事儿。” “嘿嘿,是不是背着将军偷人了?我看那婆娘如狼似虎,又鲜嫩又水灵。指不定是王将军喂不饱人家,扒上咱们营里哪个野汉子了……” 众人议论归议论,但这等家务事,也没人多管闲事。 随后数日,王辅臣突然就跟疯了一样,也不管军务,也不见外人。天天就是把自己那一伙子老弟兄叫在一起,饮酒作乐,喝得昏天黑地。 图海营帐里,副将有些迟疑:“将军,咱们真不用管?” 图海摇头:“也没几日了,随他去吧。” 这天夜里,王辅臣照旧和众弟兄席地狂饮,宴过半晌,酒正半酣,他却突然掷杯在地,清醒过来。 众人都跟着停下来,看向场子正中的王辅臣。 王辅臣摸摸身上的盔甲,都旧得不行了。 他把盔甲解下来,递给右手边的虎头:“这个给你了,穿了这么些年,血呼啦的洗都洗不干净了,留着做个念想吧。” 虎头眼含热泪:“大哥!” 王辅臣摆摆手:“你们几个就少跟我这儿娘们唧唧的了,你们嫂子这模样我瞧着欢喜,你们这样我瞧着是真恶心。” 其他几个汉子都忍不住掉泪了,一个跟着一个地喊‘大哥’。 王辅臣叹气,扔出几个包袱:“就到这儿吧……钱我都分好了,哥儿几个都一样,谁都别抢。拿上钱,都滚吧!” “大哥!我不走!” “我也不走,皇帝想杀就让他杀!咱们一起上路,下辈子还是好兄弟!” 王辅臣踹了他一脚:“滚你妈犊子,谁他妈跟你下辈子,老子要有下辈子,那也是跟你们嫂子约,跟你约的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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