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很久,一路上风餐露宿、星云变换,从秋到冬,累日的大雪连绵的春雨,他们一一淋过。 延丰七年,春寒料峭。 北疆的山今年异常地青翠,某种白色的野花开遍了山坳,野草肆意于尸体上生长,流云片着悠悠长空,歌声在林木的微笑中徜徉。 “程将军,您这腿怎么伤的啊?” “少他娘多嘴。” 被训斥的小兵咋咋呼呼,“您就讲讲嘛,一直听说您是北疆最好的斥候,还曾跟过战神沈辜一起打过仗。哎?您这伤是不是在和她打仗的时候落下的?” 被叫做程将军的男人眼神微怔忡,千百次于心中低喃的姓名,经旁人的嘴中说出,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 他慢慢地垂下眼皮,粗粝的手指抚摸着那样式古朴的剑鞘:“北疆最好的斥候......不是我。” “那是谁?”小兵忽地大声叫了出来:“沈将军!” 程戈感念地一笑:“对。她是整个大庚最好的斥候。” “想不到程将军如此爱重我?” 和沈辜打过一场绝户仗的死人们,永不会忘记他们会单膝跪苍天、拼命带同袍活下去的将军。 程戈后背僵直,高大的身影在春寒东风里凝成一个类似悬盼的姿势。 “程校尉——” 透过繁重的绿叶洒下的金尘勾勒出一道人影。 一身没有起任何花纹的青黑劲装,腰间挎着柄粗劣剑鞘装束的长剑,脚踩稳重的步伐,自暗处走进明处的视线里。 自沈辜辞官后,江湖中时常有人见到她身穿一袭黑衣,腰佩最贫穷的铁匠铸废的一柄残剑坏鞘,出没于大庚各地。 她是除去李持慎的人,也是从古至今敢于舍弃唾手权贵、而专心野林的第一人。 时人将其纳入《大庚名臣录》首等行列中,更有百姓自发为其建庙立碑。 沈辜行踪诡秘,多的是仰慕者欲追随其脚步,而她一概拒却。 从屠夫走卒到皇亲国戚,这位传奇将军的身后从始至终仅仅跟着一个人。 传闻此人手脚以铁链为锁,白衣在身,生得似成仙的妖灵。 于是这个白衣人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将军追随者的众矢之的。 而作为沈将军亲自驻扎过的地方,北疆明里暗里来了不少人。 程戈并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她。 “做大将军便不认故友了?” 耳边响起一声淡讽,程戈僵硬的背身渐次松乏,宛若春河里融化的坚冰。 缓缓地转头间,眼睫颤着,眼神波动着,碰撞着日色与其中的人影,他耳边奏起了琴瑟乐音。 “小将军......” 沈辜喟叹道:“许久无人这样称过我。” 她真情笑道:“多稀奇,我们又见面了。” “您——亏您还有心,”程戈站起来,已然有些切齿怒貌,他刚迈开腿,忽而注意起自己的跛腿。 他一愣,勉强笑道:“小将军来北疆是想留在这儿的袍泽弟兄了吧,刘英——请沈将军去营地!” 说完,他立刻掉头欲走,动作急促,透露着一股难安焦急, “等等。” 程戈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定睛时沈辜已站在了面前。 她一点没变,笑盈盈的,束发利落地扫过肩颈时,凤眼随之眨动,落得人呼吸微窒。 “小将军......” 程戈轻讪,“您不去营地看看?” 她一直都是位爱兵如命的大将军。 “能劳烦程将军带路吗?”沈辜上身前倾,手臂压着他宽厚结实的左肩上,垂首道:“尽尽地主之谊。” 程戈不由绷起下颌线,有种当新兵时被百夫长提溜出队伍,当场考校功夫的紧张感。 “行啦程戈,”沈辜还和从前一样交付他,拍了拍他肩,“走吧。” 程戈脚尖侧动,半晌后,轻轻颔首:“好。” 如今在北疆的立锋军基本还是延丰六年的那波,当初在京城参与宫变的立锋军大多与沈辜一般,厌倦京城,不久便纷纷申请调回了北疆。 相比上京百官的觥筹交错,立锋军诸兵更爱北疆残阳如血下烈酒的芬芳。 悍将养骄兵,其言不虚。 “当初就是在这里......小将军带我们用湿木头......阒贼的头头把我们将军捉走......死了好多人......我现在靠着的土包下面埋着十几条兄弟......” 左纵头死后,假和尚老得不能行。 他已不具备上战场的能力,但依旧留在立锋军里,没有人有尊老怜弱的念头,人人都假和尚假和尚地喊他,照常和他勾肩搭背,招呼他为撒野尿的兄弟们望哨。 “欸假和尚!” 老头丢下讲得津津有味的往事,背着手弯身,不急不慢地朝喊他的小年轻们踱步走去。 “有屁快放,老道忙着呢。” 年轻的立锋军们大笑:“糟老头子天天不是讲沈将军的传奇故事,就是屙尿吃饭,老得没用咯!” 老头嘿嘿地乐:“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 他可是亲自跟沈辜上过前线的人,一双老眼里见过多少生死,想曾经去抢救小将军,他...... 老头捋着花白长须,慨叹转身,这一转,浑浊的眼珠子兀地亮了起来。 “小将军!” 惊愕中,假和尚猝不及防地老泪纵横起来。 旁边那堆取笑他取笑成习性的立锋军们,见状大为不解,赶忙站了起来,境况都尚未搞清楚之前,便护老心切地暴喝道:“老贼你哭啥,谁欺负你了!?” 领头大喝的人抬眼望向前方,“谁!谁欺负咱立锋军的老宝物了!?” 沈辜微微一笑:“经年不见,都成军中宝物了。您有点道行嘛。” 猛然间,除老头以外的所有人都慌了。 “沈沈沈沈沈将军?” 沈辜友好地与他们点头:“大家别来无恙。” 这下不仅老头憋不住他那点猫尿,就是五大三粗、热血青壮的汉子们也忍不住抹眼皮绷咬肌,只为抖着唇而不至于在偶像面前丢脸痛哭。 原来思念到一种平常后,实现了相思所愿,但不笑,而是会流泪的。 沈辜来北疆却不为和一大堆人无语凝噎的,她来送军情,顺道看看立锋军新进的菜兵们。 激情飞扬的菜兵,沈辜从乌泱泱的人群里走出,肩膀无形中松了许多。 而之后便和程戈回将帐,把阒国的情况告知予他。 “......阒国越发贪心了,他们那个王手段不高但够卑鄙。朝廷已无需阒搠做质子,他现已隐姓埋名回了阒国。立锋军崭露锋芒的时机到了,阒搠与朝廷有约,希望我们大庚应他‘驱虎吞狼’之策,助他起兵杀王。” 谈及正事,程戈面色严肃无比:“您来我们打这场仗吗?” “不,”沈辜笑了笑,“我的仗已经打完了。” 程戈低眉:“那意思是,我来?” “是的,”沈辜说,“你是我最好的校尉,也是整个大庚目前最敏锐的将领。我相信你可以。” 程戈苦笑道:“属下并非自谦。但思及日后这战场上,都将再无您的身影,便——” 沈辜打断他,“丧气,说得我像死了一样。” 她悠悠道:“李持慎和阒国勾结,最先是预备以珦城为诱饵,引阒兵长驱入关,再举国之兵将阒国一举歼灭的。” “李——与引狼入室有何区别,他当真不曾想过阒贼铁蹄所到之处是血流成河吗?” 沈辜瞥了眼身后站着的白衣仆人,“文人腐朽,纸上谈兵,几十条百姓的性命与几万条没分别,不过都是为盛世铺路的灰烬。” 她轻飘飘说完,程戈捏紧拳:“书生空谈,误国误民。” 他倏地想到什么似的,抬眼看向沈辜:“小将军,有传言你将李持慎.....” 沈辜眼帘半耷:“他没死。我与他之间以生死二字已不能结束,他的孽还没偿完。” 不知是否是错眼,程戈看到沈辜身侧的白衣仆人垂头间又微微一笑。 不免警惕地打量这个从来至此,还一直沉默寡言得有些透明的人。 这么一细看,他陡然间后退一步,下意识望向沈辜:“将军......” 沈辜转身道:“勿要多看,有这些时辰不如好好思量这场仗如何打得漂亮些。” 直至她远去,程戈耳旁依旧回荡着那些铁链碰撞发出的清冷音色。 若回到两年前,便是死,他也不会相信权倾朝野的李右丞会着单薄白衣,手脚束以锁链,平淡地跟在一人身后。 很快,沈辜带着李持慎离开了北疆。 作者有话说: Orz
第125章 前进【正文完结】 ◎我们高歌中向死而生◎ 这是一间颓败不堪的瓦房, 处于田野深处,人迹罕至。 沈辜青丝半束,蹲踞在一篓药草前挑拣。 离她不远的矮床上,躺着面容红得异常的李持慎。 终于挑定了一株药草, 将其捡起便走向李持慎。 “张嘴。” 全身上下尽是爬虫噬咬的痛苦, 故而李持慎很难听清沈辜的命令。 发觉沈辜的靠近,他艰难地睁开眼缝, 唇边挽起一道虚浮的笑纹。 “阿辜......” 沈辜本来便因他没承受住药力而有些不虞, 这厢见他又笑, 面色更冷。 “张嘴。” 她冷硬地重复了一次命令。 李持慎呵出声叹息,阖眸张开薄唇。 沈辜粗暴地将药草折下几片叶子, 塞进他口中,便算解了毒, 而后也不留下照料,提着药篓转身朝山上走去。 李持慎被草叶子呛得猛咳,面上绯色更重, 直似颓靡中的海棠。 好半晌后才缓了过来, 指尖微动, 抬起手腕,便觉自己的腕子也重若千斤,光撷下口中的草叶子都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慢慢昏了过去,脸上的红直红进鬓角里, 乌浓的眼睫时不时颤着,折翼鸟儿似的无力。 在昏睡中,梦魇肆意侵袭着李持慎, 其中内容惹得他病况加重。 十五岁那年, 李府进了一位小书童。 作为十里八乡闻名的君子人, 李持慎素以其心善磊落为人称道。 收留乞丐做书童,还对其珍之重之,时人无不称赞佩服。 李持慎生得又好看,他向来不缺女子的喜欢与男子的嫉恨。 从前他只道自己是遇水化龙之辈,待上京赴考,必得一飞冲天。 平庸之辈的喜恶与他本是无关,即便受嫉恨之徒们的众多欺凌,经过了最初的愤怒后,便也冷眼相待。 直到沈辜的出现。 向来旁观世人庸鄙的少年在捡回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时,眼光忽然落实,宛若修无情大道的仙人动了凡心,体会到入世的可贵。 那是一个寻常的被折磨的傍晚,李持慎咬牙忍痛时,冰冷的目光始终盯着将长针一根根扎进来的领头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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