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琉一路听下来,未置一词,只若有所思地盯着段淞,眉梢浅挑,神色微妙。 “皇姐,你说说,若是没我这般宽宏的气度,她早不知被废了多少回了。”段淞忿忿,一脚踢开墙边的碎石。 “嗯,”段琉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你为何不直接废了她,再换一个皇后呢?” 清晰的质疑声传来,更衬得寝殿内阒寂无声,几乎落针可闻。 好巧不巧,这段氏姐弟占据的墙角,正是那个无论在外说什么,都能在屋内听得分毫不差的风水宝地。 王徊梧没有言语,因听得这等宫廷秘闻,不免神情局促,暗暗后悔自己今日为何没再坚持一下,早知如此就不该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忽,刚巧同榻上傅南霜的视线相汇在一处,尴尬之间,也没忘抛去一个理解的眼神。 没事,你也不想进宫,我懂的。 那刘太医倒是气定神闲,还时不时提起笔,在他的方子上修修补补,似是对这等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傅南霜依旧半耷拉着眉眼,仿佛极为疲困,但不是劳累所致,而是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令人乏味厌倦。 被段淞误会了怎样呢,被他们听到了又怎样呢? 她现在没有任何力气解释和争辩,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躺在床上和穷折腾并没什么区别,反正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还不如躺着。至少不累。 “我...”屋外的段淞却被她问得一怔,张口几欲反驳,却又屡屡偃旗息鼓,依然没发出旁的声音。 “她也不是什么高官之女,若你这般不喜,废了不就好了,何必让自己如此劳心?”段琉却依然坚持。 “...皇后哪能这般轻飘飘地废立,当中牵扯颇广,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我不能因一己之私便草率行事。”段淞思量半晌,终于端出了一个极为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么?”段琉似笑非笑,抱臂望着他,似是已经看穿了他无力的狡辩。 “自然。”段淞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盯着院内一株挂了霜的兰草。 “可我这里到是还有几个人选,咱们不若先挑挑看,寻个合适的时机就将她换了罢。”段琉极为热心似的,还真给他列出了几个闺秀的名字。 “不成。”段淞却极为果断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为何?” 段淞犹豫了一瞬,“她...也没犯什么大错,罪不至死,若单单废了她,只怕日后还要惹出些别的事端来,还是由我来盯着她吧。” 段琉却摇了摇头,叹道:“啧,你当真糊涂!” “皇姐,我都这般深明大义了,哪里糊涂?”段淞不解。 段琉打量着他的神色,不太确定地吸了口气,眯眼道:“你究竟是当真不知,还是羞于同我明言?” “什么羞于明言,我不是将一切都同你说了么?”段淞愈发迷惑了。 段琉犹豫片刻,遂向一旁走了两步,指着远处的太液池,“之前她从蓬莱峰顶落水时,你可记得自己是什么心情?” 段淞也来到她身侧,两人便彻底走出了寝殿内能听见的范围。 “我...自是颇为意外,后又觉得气愤,想来是有人要刻意加害于我。” “不是后来,就是当时,”段琉回首,直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正好瞧见她落水了么?” “当时...”段淞盯着远处模糊的凉亭,暂时陷入回忆中,“好像也没来得及想什么。” “你可曾担心她就此殁了?” “......”段淞没有回答,但他的神色却微震了震。 “还说自己不糊涂,”段琉了然轻哂,“你对她屡屡纵容,难道是因为厌恶她?” “我就是厌恶她。”段淞虽在反驳,语句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好,你说是便是吧。”段琉也没同他继续争辩,只是同他一样望向那蓬莱峰顶的凉亭,若有所思。 * 刘太医走前,留下了一个几经删改的方子,似是怕傅南霜多想,他还特意交代了句。 “殿下无需多虑,不过一时急火攻心,也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喝两剂益气舒心的汤药,休养几日便好了。” 傅南霜出于礼貌看向他,眨了一次眼,算是道谢。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肯定没什么大问题,虽然晕倒,但顶多也就是情急之下的呼吸性碱中毒。被气得。 而有了刘太医的话,明义殿的人,乃至整个皇宫的人,也都没将皇后的突然昏倒当回事。 直到—— “去把皇后叫来。”段淞烦扰不堪地揉了揉眉心。 这两日他真是过得苦不堪言,前脚刚将给他送药膳的德妃打发走,那淑妃又忙不迭跟上,说是新作了幅秋景图,定要同他共赏。 他虚与委蛇地周旋了许久,可算是得了一刻空闲,正欲去太液池旁散心,可那蛮族公主又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他的行踪,侯在道旁等着生扑于他,吓得他半路折返,好一阵心惊。 半晌,传信之人归来,那内侍看得出陛下心绪不佳,因自己没办成事,便更有些肝颤。 “陛下...” “皇后呢?”段淞从案牍中稍抬眼,视线向后探去,却见他身后空无一人,眉心拧得更深了几分。 “回陛下,皇后殿下还在病中休养,说是不便来向您请安,还望陛下见谅。”内侍勾着背,几乎将头埋到胸口里。 “还在病中?”段淞手下笔势一顿,留下一道扭曲的墨迹。 已经过去了五日,太医都说她没什么大碍,现在说还在病中,她要么是装的,要么,就是积郁成疾了。 段淞冷笑,还能是为什么而郁? “是,奴听明义殿的宫人说,殿下这几日一直在发着低热,时昏时醒,都没出过寝殿的门。” “低热?”段淞将笔尖微微抬起,他开始有些不确定了,“后来可有让太医看过?” “回...陛下,明义殿的宫人说,殿下并不愿请太医,说是休息几日便好。”内侍已经有些腿软,今日这差事当真是难办,早知自己就该称病告假的。 段淞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随即将笔搁回架上,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朕去看看。” 明义殿。 “参...见陛下。”明义殿的宫人这几日颇有些懒散,突见陛下驾到,惊得魂不附体,忙跪下迎驾。 段淞没有片刻停留,径直来到寝殿旁,可在门边抬起手时却稍犹疑了一瞬,不过也只有一瞬,终还是一把推开了房门。 他本以为房中定是一片昏沉浊气,可没想到的是,正对床榻的窗竟大敞着,十月的寒风吹得床帏上下翻飞,那榻上横卧的身影因此时隐时现。 段淞阔步上前,一把抓住飞舞的帷幔甩到一旁,却见躺在榻上的女子,正半眯着眼对着窗外的方向,也不知她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 他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紧盯着她的反应,却并没看到她的眸子跟着他的动作转动半分。 段淞紧了紧拳,天人交战了几个来回,随即抬起手轻覆在她的额上,可手下的人却在此刻扭动着身子,躲开了他的试探。 “你醒着?”段淞讪讪收回手,可指尖残余的温度却让他没有高声言语。她确实是在低热中。 “......”傅南霜转身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她这般刻意轻慢,段淞不能说不恼,但他只闭了闭眼,硬将那一腔怨忿忍下,随即深吸了口气,坐到榻边侧身对着她。 “病了这么久,太医也不愿请,就这般拖着做什么。” “我没病。” 傅南霜倒并不是嘴硬,她是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大毛病,虽然可能确实有点小小的低烧,但她觉得这么晕晕乎乎的也不错。有点微醺的意思,挺好。 “你若没病,那身为后宫之主,怎能这般懈怠。”段淞不想提起旁人,只能拿出这身份来压她。 “......” 傅南霜很想对他翻白眼,但实在懒得转身。她就懈怠了怎么着,反正女主都走了,她也懒得继续装下去,看她不顺眼就直接裁员吧,反正n+1她已经拿好了。 “你此前说要替我分忧,那就应当言而有信,这几日稍做休整,我也不同你计较了,”段淞抬手,犹豫片刻后试探地轻拍了拍她的肩,“赶紧养好身子,把她们好生管束起来。” 傅南霜心说难怪,老板来探病的目的肯定没那么单纯,果然是催她上岗了。连病假都不让人好好休,资本家见了您都自愧不如。 她向榻内扭动了两下,躲开了段淞的手,却依然未置一辞。 段淞何曾被人这般无视过,偏生如今他还发不出火来,他暗自气恼着喘了几口粗气,随即单手撑着上身向内探过身去,侧着头看向她。 “你到要怎么样才肯看太医?” 傅南霜缓缓转过头,同他的视线交汇在一处,面无表情地回应着他的问询。 你把女主找回来我就去。这是她想说的话。 但她当然知道这并不现实,很明显,当下的剧情线已经歪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根本不是她一两句话能挽回的。 傅南霜又开始后悔,要是她早点派人去问就好了,只要能早一天知道虞鸢的动向,那长公主来邀她出宫小住的时候,她就应该直接答应下来。 而后只要顺利出了宫,何愁没有机会出逃,若是进展顺利,她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逃出生天,在宫外逍遥快活了。 哦不,要是再早一点,在第一次宫宴之后,她就应该察觉到剧情和原书有了出入,若是她头脑灵活些,能早些转变策略,直接单独把女主邀进宫来,何愁不能让他们相见呢。 傅南霜暗叹了口气,“原本可以”的转机不算少,可世上哪有那么多想当初呢。 不过—— 长公主被自己拒绝后,似是并未放弃邀请自己出宫小住,那就算女主不回来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宫的希望。 “我想去找皇姐。”傅南霜强撑着坐起,觉得自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 是啊,总之是为了出宫,何必非要认原剧情这个死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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