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淞还以为她怕自己顾及亲情左右为难,用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以作安抚。 “过往我将他当叔叔看,是念在阿耶的份上,可他若是从未将我当成段家人,那我也不必顾念什么家人情谊了。” “…陛下说的是。”傅南霜心底一沉,看来是铁定要打仗了。 * 段淞离回到紫宸殿后,却有一个人已经等在了那里。 “陛下,臣有本要奏。” \"今日不是休沐么,\"段淞扫了他一眼,似是忽想起什么,才将紧蹙的眉心稍松了松,“吴相何必这般着急,等明日再来也不迟。” “陛下,臣有要事,”吴长勍长长躬身,“还望陛下垂听。” “说罢。”段淞坐回主位上,眸光晦暗地看着他已经花白的头顶。 吴长勍喟叹了声,缓缓躬身,行了个大礼,“臣年事已高,愿乞骸还乡,求陛下恩准。” “乞骸?”段淞还以为他又要来对自己指手画脚,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回陛下,正是。”吴长勍拱手,语气恳切。 “你…”段淞张了张嘴,似是被他气得有些语结,“冷相和叶相少说比你大了十几岁,人家都没乞骸,哪里就轮到你了?” “陛下明鉴,冷相与叶相乃是三朝老臣,臣自然不能与之相匹,如今臣自知已无力辅佐陛下,断不能因一己之私误了朝纲。”吴长勍答得毫无迟疑,应是早就打好了腹稿。 段淞虽平日里虽跟他不是那么对付,但自己当初决定去西洲带兵,也确实是因为知道朝中有他,才能放心地离开。 而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内,也正是因为有他在朝中坐镇,才能让政事大都稳步运行。 他们吵归吵,但并没什么真正的利益之争,吴相也确实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信赖的对象。 如今他突然说要走,自己自然是不能答应的。 “朕不准,回去歇两日吧,朕看你是这段日子累着了,也确实该给你放个假了。”段淞摆摆手,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可吴长勍却似认准了死理,半点也不肯退让,“还望陛下恩准。” 段淞一噎,瞪着眼睛盯着他,半天才缓过气来。 “朕问你,你今年多大年纪?” “回陛下,臣如今四十有八。”吴长勍拱手回道。 “你也知道你还不到五十呢,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哪个不是四五十才熬上来的,人家冷相都快七十了,也从未有过半点退隐的意思,你说你年事已高要乞骸,不觉得荒唐吗?”段淞被气得冷笑连连。 吴长勍默然,良久,方缓缓抬起头,语气之中,却蕴藏着一丝无奈的悲戚。 “陛下,臣如今已经不能再留在朝中了。” 段淞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用目光示意宫人内侍都退下,随即起身从桌案后走出,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沉声问道。 吴长勍的下颌抖了抖,痛然闭目。“臣若是继续留在前朝,便是给了旁人一个把柄,臣…不愿如此,陛下也不该受此等恶言攻讦。” 段淞沉思地看着他,片刻突然发问。 “所以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吴长勍猛然睁开眼,“陛下怎能听信那等奸人的胡言乱语?” 段淞却轻笑了声,“过往都是旁人在说,胡言乱语也罢,确有其事也好,谁都无从查证,朕如今倒是想听听,关于先帝和你的传言,你究竟会怎么解释?” “陛下,臣…臣…”吴长勍似是没想到他竟然会直接向自己发问,一时语塞,不掩惊惶。 “朕又不是在质问你,你只要实话说便是了,”段淞的语气倒是颇为轻松,“所以先帝为何这般垂青于你,她在为时对你颇为倚重,甚至驾崩前将朕也交给了你?反正你都准备乞骸还乡了,临走前为朕解个惑也好,说不定朕一高兴就同意了。” 吴长勍垂下眼帘,也不知是为了躲避段淞审视的目光,还是当真陷入了回忆之中。 半晌,他缓缓开口。 “陛下若是想听,那臣告诉陛下也无妨。”
第58章 帝后 段淞的瞳孔微微紧缩, 藏在袖中的手也深深掐入了掌心。 虽说他已在皇后那里得到了支持,对自己的身世不再像过去那么抵触,但当真要听起他阿娘和吴相之间的事, 他自认做不到全然不紧张。 但话已出口,他若是此刻反悔, 显得自己反复无常不说,对方说不准还会以为他心虚。 段淞暗暗挺直了脊背,皇后说得对,他没什么可心虚的。 吴相只是垂眸盯着地面, 也没发现他的情绪波动, 慢腾腾地开了口。 “先帝…是个极为特别的女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 若是从治国韬略上而言, 她比璟帝更适合当这一国之君。” 段淞皱了皱眉, 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话到了舌边,临了还是没出口, 默然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吴长勍继续道:“臣初入中书省之时,先帝还是璟帝的宸妃, 陛下您和长公主都尚未降生,但她那时已经时常出入紫宸殿,同璟帝一道批阅奏折。 “朝中官员对此事多有些不满, 但璟帝从未见将那些愚见放在眼中, 因为他也知晓,先帝之才, 不该被埋没在后宫之中。” “什么,我阿耶也知道?”段淞一脸错愕。 他脑中确实有些儿时的印象, 阿娘与阿耶素来亲密无间,便是民间夫妻也鲜少有他们这般恩爱的,所以在听闻阿娘和吴相的传言时,他才会如此生气。 但他也只是认为他们感情甚笃而已,要说阿耶主动让阿娘分担朝政,他却是从没想过的。 吴长勍点了点头,回道:“臣再说句不敬的,璟帝为君之道可谓平庸,但他最好的一点,便是从不嫉贤妒能,即便对自己的发妻也是如此。 “先帝展现出的才略惊人,他从未因此而对她有所忌惮,反而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先帝原先只是在璟帝批阅奏章时进言献策,而到了后来,她可将璟帝的笔迹仿个十成十,一半以上的诏书都由她自己敕发。” 段淞将骇异之色压在眼底,“正因她能仿写阿耶的笔迹,也有传言说,我阿娘是自己仿造的传位诏书。” 吴长勍摇了摇头,夷然不屑道:“那都是些小人之心罢了,他们偏怀浅戆,目光如豆,既看不出先帝的才略,更不能理解璟帝的心胸,可笑至极。” “所以…” “先帝之位,确是璟帝亲指,陛下切莫听信了谗言。” 段淞顿了顿,洞幽烛微的目光扫向他。“那你呢?” 吴长勍的眼皮抖了抖,“臣…确实是被先帝一手提拔,才能入阁拜相,这一点无可否认。” “所以她为何偏要提拔你?”段淞追问。 “陛下,当年颖河水患,是先帝向璟帝推举臣前去治水,只因臣曾在奏章中提起过加固河防一事,臣自那之后,方才得了璟帝的看重,得以入阁,但这一切都有据可考,绝非先帝徇私而为。”吴长勍拱手低眉,辞旨甚切不似作假。 “那后来呢?”段淞的眸光闪了闪,“他们说你同先帝过从甚密,可有此事?” 吴长勍仆仆亟拜,头几乎垂到胸前,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陛下明鉴,臣确实因朝政同先帝屡屡会面,但绝非如旁人所言那般不堪。先帝乃经世之才,臣对其唯钦佩拜服,岂敢有不敬之举。” “没有不敬之举,那可有不敬之意?”段淞意味不明地冷笑了声。 “臣…”吴长勍犹疑不决,“臣…臣不敢。” “不敢说还是不敢有?”段淞紧追不舍。 “陛下,”吴长勍衣袂一甩,降跽俯首,声音颤抖,“无论是对璟帝还是对先帝,臣从无不臣之心,还望陛下明鉴。” 段淞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头顶的官帽,看着他花白的鬓边,和已经皱纹遍布的额角。 半晌,他转身坐回桌案之后,指尖轻敲了敲椅边的扶手。 “既然如此,吴相便回去歇两日吧,乞骸之事,朕不准。” 吴相抬眼,目光中夹杂着惊诧和犹疑,“可是陛下,祁王那边…” “他说的是真的吗?”段淞眉梢微抬。 “…自然是一派胡言。”吴长勍再度垂下眼帘。 “既然不是真的,你走什么?”段淞翻开一本奏章,似是懒得同他继续再这个问题上纠缠,摆摆手道,“区区几句闲话罢了,朕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急起来了。” “可臣不愿陛下因臣的缘故,蒙受那些责难非议。” “他若是想给我带上乱臣贼子的帽子,有你没你都一样,”段淞面露不耐,“朕看你平日里还算精明强干,倒是在这种事上犯起糊涂来了,回去吧,朕准你几日假,想明白了再来上朝。” 吴长勍有些踌躇不决,良久,才终于缓缓起身。 “是,臣告退。” * 傅南霜觉得段淞最近的行事做派有点反常。 他几乎每日下朝后,都会跑来明义殿待上一时半刻,还不止是和她闲聊而已,而是将每□□堂上发生的大事小情都分享给她,顺带着还要问问她对每件事的看法。 “兵部的刘尚书说要造军舰,以兴海事防外寇,你觉得这会不会太冒进了?” “赫合那边最近又开始在北庭附近有些小动作,你说我们究竟是等他们正式宣战,还是现在就出兵。” “祁王如今已经正式挂旗,你说我究竟是派个将军过去,还是自己带兵去镇压呢?” 傅南霜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只有一个:“全凭陛下做主。” 她倒不是刻意敷衍,只是她真的对这些话题没兴趣,或者说这些话题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皇权的更替,战争和兵马,这些东西追求起来永无止境。她可以理解别人的甘之若醴,但于她却与鸡肋无异。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她从不追求站在权力顶峰,只要能找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不拖别人的后腿就行了。 “陛下,”傅南霜这日终于忍不住发问,“您为何突然同我说这些呢?” 段淞的目光一闪,倒似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想着你住在宫中,对外面发生的事知之甚少,最近各处的变动都不少,还是先同你通个气比较好。” “多谢陛下,但这些事事关重大,也确实不是我能随意置喙的。”傅南霜温言谢绝。 段淞却不依不饶,“你别担心,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绝不会怪你妄议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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