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位自闽南云游而来、传闻身负医术的年迈尼姑,受谢家之邀进入谢府,同样看过这位小大小姐后,斟酌半晌,道:“小姐的嗓子是健康的,也能听懂人言。她一直不说话,似乎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谢老爷急问:“可小女为何不愿呢?” 老尼姑闭目凝神,道:“这贫尼不太清楚,只能说,凡事总有缘由。 “世人总认为孩童无知天真,可实际上,纵是稚子,心中也有千折百壑的想法。大人若是因她年幼,便认为她脑袋空空、什么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未免小瞧。 “依贫尼之见,老爷与夫人不必太过担忧,等大小姐自己想要说话之时,自会开口。” 言罢,老尼姑收了诊金,谢过,便手持铁钵,告辞离去。 然而,哪怕诸多大夫都说谢小姐喉咙无恙,可现实仍是,谢小姐从不口出一语。 于是,谢家大小姐是个哑巴的传闻,终是传了出去。 时间长了,谢家老爷与夫人便也放弃了,哪怕女儿口不能言,也照样疼爱她,甚至因此更添几分怜惜。 直到一日,谢家本家举办赏花宴。 谢老爷带着女儿知秋,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谢老爷素来与族中几位兄长不和睦,他读书读得不大长进,堂兄们都对他有些瞧不上。 这日,园中海棠花开得好,一位族兄有意拿谢老爷取乐,便故意一指海棠,道:“望麟,今日这里只剩你还一首诗都没写过了。现在花宴快结束了,要不然,你就以这海棠为题,多少写个一首,就当给愚兄一个薄面。” 族兄此话一出,谢老爷背后便出了一层冷汗。 他倒不是完全不会写,只是在这种事情上,他自小在同族中显得落后,久而久之便生了畏惧之心,觉得自己多说一个字便会丢人现眼。 哪怕他人不真的出言奚落,他也承受不住那种微妙的眼神。 只是族兄已开口,他不作也不行了。 谢老爷嚅动嘴唇,正欲硬着头皮来上一首。 这时,有一只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却听一个小女孩用细弱的声音,生涩地道:“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谢老爷心头一惊,垂首去看。 先前说话的,不是他年幼的女儿谢知秋,还会是谁? 可这孩子从小不说话,纵使是她的亲生父亲,也识不得她的嗓音。 而谢小姐这一开口,不止是谢老爷,连在场的其他人,俱是大吃一惊。 一来,谢望麟这个女儿患有哑疾是众所周知的,她突然说出一句意思如此清晰的话,其震撼程度,无异于铜像突然口吐人言。 其二,这谢小姐今年不过三岁。不要说她,换作任何一个普通小孩,这个年纪,不过是整天玩泥巴,能认识几个大字已是了不起了,有谁能一开口,居然作出一首诗呢? 一时间,万籁俱寂。 众人皆低头看着这个小姑娘,鸦雀无声。 反倒是做出惊人之举的谢知秋姑娘本人,神情仍是淡淡的。 她面无表情,眼睑微微低垂,睫影落在眼底,面对周围一众大人的震惊之色,她竟是波澜不惊。 如此沉稳的姿态,愈发让人心生惊异。 半晌,先前那位族兄才先开口道:“望麟,你家这闺女刚才莫不是……开口说话了?” 谢老爷自己也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过了许久,他才慌忙矮下/身子,抓住谢知秋的肩膀:“秋儿,你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给爹听听。” “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谢小姐身子虽小,吐字却字正腔圆。 她平静道:“大伯出题以海棠作诗,我想到一首,就说了,不可以吗?” “不是……” 谢小姐年方三岁,破天荒第一次说话,就是出口成诗。 出了这样的事,现在谁还会有心情在意当初是怎么出的题? 谢老爷尤是如此。 他内心早已是一团乱麻,自无心流连什么赏花会,当即告辞回家。 其余主人宾客亦皆惊愕,完全能够理解谢老爷之举,忙与他道别。 先前那位族兄专程送他们到门口。 族兄路上几乎没说话,只是抵着下巴琢磨谢小姐作的句子。 “升云挂天关,落霞染楼台。遥见千树雪,原是海棠开……” 那族兄低声重复着。 直至临别前,他才深深地看了谢老爷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意境不差,对偶亦佳,难以想象是垂髫幼女所作。 “你这姑娘的哑疾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单论这首诗的文采……说实话,你当年天资只算平庸,可你女儿,却十足像谢家人。” * 待回到马车上,厢门紧闭,车夫抽了马鞭,车轱辘骨碌碌地转起来。 谢老爷抱了女儿上车,仍久久回不过神。 小女儿趴在窗前,淡淡地看着窗外风景,满眼宁静。 终于,谢老爷忍不住问道:“秋儿,你原来果真可以说话,只是不想说?” 谢知秋回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未言。 谢老爷一向知道这个女儿沉默,只是以前他是担心女儿的身体,如今,却感到空前的奇怪。 他见女儿仍如人偶一般不开口,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安抚她道:“秋儿,你别怕,这车厢里只有我们父女两人,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为父会护着你。” 谢知秋定定地望着他,随后,微微瞥向别处。 谢老爷试探地问:“你确实一直可以说话?” 许久,谢知秋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 “……” 过了好一会儿,小谢小姐才久违地再次吐字,只是惜字如金:“不记得了。” 谢老爷暗自吃惊,只是怕惊到好不容易开口的女儿,面上并不表现。 他又问:“先前的诗,真是你自己作的?” 谢小姐点头。 “今天你本来也不想说话,但你发现为父为难,担心为父是作不出诗,为了帮我解围,才破例出声了?” 谢小姐又点头。 “可是我从来没有教过你如何作诗,你是如何学会的呢?” 谢小姐再度说话—— “娘每日午后会读两首小诗,我在旁边能听得见。感觉作诗只是将一些好听的词组合起来,稍作对称,另外最后一个字发音需要相近而已,有什么难的?” 谢老爷心里又暗暗吃惊。 作诗所讲究的,自然没有这小女儿说得那么简单,只是她才三岁,且因为哑疾尚未启蒙,能理解到这个份上,已是罕见。 但话说到此,谢老爷心中疑云已密。 他问:“既然如此,你明明可以说话,为何始终不开口?莫不是院中有哪个丫鬟婆子欺负你?” 说到后一句,他话里压不住地带上一丝怒气。 然而谢知秋只是皱眉,说:“我不喜欢而已。” 顿了顿,她才解释道:“我有记忆以来,常听到院中的人聊天,他们说的内容都是王家如何如何李家如何如何。 “这些人喜爱议论,仿佛多生了几双眼睛在别人身上,哪怕是他人一句无心之言,也要被反复推敲猜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别人说的话、做的事,会传到我耳中,那么与之相对的,我说的话或许也会传到别人耳中,说的话越多,越容易落他人口舌。 “祸从口出,多说多错,不如一句不说。” 谢知秋这么一个小女孩,说起这样的话来,神情十分淡漠。 然而谢老爷一听,却愣了。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一个小孩会有这种想法。 谢知秋的想法或有偏颇之处,且她就真因此一句话不说未免太过夸张……可这话中的道理,却一点不错。 世俗有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心存善意。 一句随口之言,指不定就会被存心者歪曲臆测,更有不少无聊看客唯恐天下不乱,尤为喜爱闲言碎语、造谣生事,哪怕无论真假的小事,他们也要添火加柴,只要烧得热闹,便无所谓是非曲直。 然而,一句“祸从口出,多说多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多少英雄豪杰历经沧海,对这些道理心知肚明,仍管不住自己的嘴,折在这逞口舌之快上。 而他这三岁多点的年幼女儿,居然真能想到做到,从小半句话不曾说出口。 原来她果真不是哑巴,反是太过早慧。 谢老爷惊愕之余,对自己这小女儿也多出几分审视,与她说话竟不自觉地认真起来,不再将她单纯当作无知孩童。 谢老爷宽慰她道:“你想得或许不错,可他人若真想生事,并非你不言不语就逃得过。 “你看你自小不说话,就有不少人当你是哑巴,传得到处风言风语。 “这些年,我与你娘可听过不少风凉话,有说你命里带灾的,还有说我与你娘上辈子不积德的……许多人都想找个理由,寻别人的不痛快。” 谢小姐若有所思。 谢老爷想了想,又问:“还有……你先前说的那些喜欢四处论人家长里短的院里之人,莫不是你母亲身边的张妈和院里那些个小丫鬟之类的?” 谢小姐点点头。 谢老爷一叹:“我想也是。” 顿了顿,他道:“秋儿,你不必对她们的做法太过心。自古长舌皆妇人,她们不过是些无知浅薄的粗妇,目不识丁,不堪大用,目光只有眼前三寸之地,每日做些洗洗缝缝的活也就成了,哪里有什么正经的想法远见?她们闲来聊些八卦杂事,也是打发时间,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们若是哪天嚼舌根嚼到你头上,你只管告诉我或者你母亲,她们自会得到惩治。” 谢知秋:“……” 谢老爷说完,思维一转,又连忙叮嘱女儿道:“当然,我刚才说的是寻常粗妇。 “知秋,你是我谢家的女儿,自不可与普通妇人相提并论。嚼舌这等俗不可耐之事,你万万不可做。 “我谢家的女儿走出门去,势必要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谢老爷先前一直以为谢知秋无法说话是疾病,如今得知真相,可谓大松一口。 精神松懈下来以后,他也有闲心琢磨其他事了。 这会儿,他脑海中浮现出先前小小的谢知秋忽然开口吟诗的场景,不免心情大振,尤其是想到那时周围一众谢家兄弟的表情,内心更是涌起一阵难言的快意。 谢家自诩名门世家,一向看重文采,偏偏谢望麟自己在这方面没有赢过,今日他女儿出乎意料地一展头角,竟让他有了扬眉吐气、一朝翻身之感。 此刻细细回忆,仍感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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