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们窃窃私语。 谢小姐并未参与讨论,只是在她们议论时,回头看了一眼。 门扉已关,林先生的身影隐匿不见了。 但隔着半开的窗牖,谢小姐似还能看到她静坐在屋中,素衣平整。 林姆师不知听不听得见这群小丫鬟的议论,但她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泡了壶茶坐着,良久不动。 * 妇德课之后,还有文化教育课。 与严肃的林姆师性子不同,来为谢小姐启蒙的贾先生,倒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 他名为贾录,年已近七十,头发花白,眼神好像不太好,看书总是眯着眼凑得很近,半天才看得清,一副老学究模样。 这老先生考试多年也未中举,只是个秀才,但他平时以教育孩童为业,在启蒙一事上很有心得,故而被谢老爷聘来。 贾先生过往被别家请去,都是教导公子少爷的,其中也有几个名门。 谢老爷为此很是自傲,每每有机会,他便要貌似不经意地对外人提起,他给女儿请的启蒙先生,过往都是教导男儿的,从没教过女孩子,以此显示他的女儿与众不同,以及他对女儿教导之用心。 外人听了,也纷纷作出佩服之态。 仿佛只教男孩的先生,天然就比教过姑娘的优秀几分。 不过,这位贾先生,倒真不是浪得虚名。 他教起认字书写来,极有耐心,教学也自有一套方法,很有条理。 旁人一日只能教三个字,他却能教五个。 他整日笑呵呵的,字也写得好。 谢小姐跟在后面一笔一划临摹他的笔迹,很快也写得一手漂亮楷书,字骨初显。 贾先生一日只教谢小姐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他便自己待在屋里读书,说是要备考,多半还是想中举。 抢手的先生脾气大些也正常,再说谢小姐年纪小,字太多也写不动,谢老爷自然尊重对方。 谢老爷学儒多年,严格遵守尊师重道的道理,对府中的两位先生很是敬重。 不仅各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好厢房,平日里两位先生有访客也绝不会拦着,若是两位先生想清静一些,更是严令府中仆从不准打扰。 却说谢小姐性格十分孤僻,哪怕误会解开,她现在不会假装哑巴了,性子也没改。 有时候,她不喜与人相处,便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自己悄悄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人又小又瘦,还闷声不吭,乘人不备随便找个阴着的角落一藏,就很难被发现。 这日,她见着人多又有点不舒服,逮着机会藏了。左躲右躲,她发现唯有先生们的院子清净又人少,便偷偷猫进去,绕着墙躲到窗下。 谁知她刚刚躲好,还不待休息,就听到贾先生的声音响起—— “……年年都以为会中,还不是年年不如意。我怕是老了,今后就算是请人教小孩,说不定也不会有人找我这种老骨头。 “往年我教,好歹也都是教导男子,现在……竟沦落到只能教教闺阁中的小姑娘。” 贾先生今日似在待客。 贾先生说过话后,就有另外一个客人接话—— 客人道:“教女孩儿也不坏啊。这种有名望的人家教导姑娘,多半是想给小姐抬抬名声,运气好可以博个才女的名头,再不济看着也能像个大家闺秀,将来想让她们嫁个好人家罢了,不用真的去考科举,教不出也没事,压力小。 “你看你现在比教儿郎时还清闲,能有空多写写文章。” 贾先生又是一叹,道:“话不是这么说。教那些个小子,他们将来出人头地了,若还能记得我、叫我一声先生,我面上也有光。 “姑娘就不同了,日后左不过是嫁人,就算是嫁进高门大户,我堂堂七尺男儿,说自己早年当过一妇道人家的老师,算怎么回事儿?” 屋里传来研墨之声。 贾先生道:“不过反正是小姑娘家家,我也教得随意些便是了。” * 这日,温解语回到屋中,只见女儿蜷成小小一团,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秋儿?” 她诧异地走过去。 “你怎么躲在这儿?大家正四处找你。” 待温解语靠近,谢知秋竟忽然跑向她,一下子抱住她的大腿,将小脸贴在她身上。 温解语微诧。 这个女儿一向不太撒娇,虽不至于连她这个母亲都不亲近,但平常绝没有这么粘人。 许是母亲的直觉,温解语感到女儿今日似乎有些难过,只是知秋好像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不像寻常孩子会恣意哭闹。 “怎么了?” 温解语不由放柔了自己的语调,声音轻了五分,抬手缓慢地抚摸女儿的软发。 “娘。” 谢知秋轻声道。 “我与男孩,有什么不同?” 温解语一愣,旋即浅笑着将她的长发顺直,道:“唔,我想想……男孩的性别和你父亲一样,而你和我一样,你更像我。” 谢知秋抬头凝望母亲的面颊。 她的母亲如同一道月光,宁静而美丽,柔和地守护着她。 谢知秋道:“我喜欢像母亲。” 温解语微笑。 她坐下来,用宽大的袖子拢住娇小的女儿,让女儿伏在她膝头上。 只是谢知秋仍然愁眉未展。 半晌,她又问道:“母亲,你有没有想过,当初生的若不是我,而是个男孩就好了?” 温解语一愣。 她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 然后,她仍旧温和道:“不会,怎么会?若没有你,我上哪儿再找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呢?” 听到这话,谢知秋似乎放心不少,呼吸和缓下来。 只是,她仍然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袖。 “我知道祖母、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有嬷嬷她们私下总催母亲,早日再生个弟弟。” 谢知秋慢吞吞地说着,声音很细小。 她说完,又顿了顿,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问道:“若是将来母亲真生了弟弟,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吗?” 温解语一怔。 她知道一个小姑娘需要在内心做许多努力才能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她们会害怕问题的答案。 有时候答案是如此显而易见,他人不经意的话语、周遭的环境、习以为常的观念,早已将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们面前。 对一个尚未存在之人的过度期待,实际上就是对已经存在之人的贬低。 这些露骨的事实如此伤人,一旦从最为依恋的父母口中说出,就可以轻易击碎她们微不足道的自尊。 说实话,温解语对女儿的爱发自真心,但她偶尔也会觉得歉意,成婚多年,还未能替夫君诞下宗嗣。 但此刻,她对女儿回答:“不会。” 她说:“娘会永远像现在这样爱你。” 她伏低身体,将自己的脸放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 “秋儿别担心,我不会让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谢知秋不太懂母亲的话,但她松了口气。 她搂住母亲的脖子,说:“我也爱母亲。” 稍稍一停,她又说:“将来我会好好照顾母亲,不输给其他人。” 温解语失笑,抚摸女儿的后背。 这时,谢知秋想了想,又道:“娘亲,我想每天多学几个字,现在学到的太少了。” 温解语吃惊道:“可是贾先生说你学得已经很快了。况且贾先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还要准备乡试,已经腾不出更多时间教你了,这也是当初聘他时便说好的。” 谢知秋抿着唇,小眉头蹙起,看不出是在与什么较劲。 温解语见状,又笑。 她考虑片刻,将女儿抱进怀里,说:“这样的话,我来教你吧。我文墨学得不算多,但只是写几个字,还是能做到的。”
第四章 谢知秋五岁这年春末,母亲怀孕了。 起先的迹象,是母亲小睡时睡得沉了,有时晨起,还会恶心干呕。 一日,祖母为母亲请来大夫,大夫把了脉,在万众瞩目下向老爷和夫人道贺后,谢府上下顿时洋溢起一种欢喜的气氛。 “我前些日子就做梦,有一道金光照进夫人的院子,落在夫人的腹部。夫人这回怀的,准是个儿子!” 张嬷嬷喜滋滋的,一边说,一边又将一大盆汤端出来,放到小桌子上。 “来,这是老夫人清早命厨房炖的排骨汤,夫人快喝了吧。” 这年头所谓的养胎招数千奇百怪,各家各有各的“秘方”,都是老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不用还不行,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但温解语近日时常会泛恶心,一见那排骨汤表面浮着一层油光,顿觉肥腻,下意识地掩袖后退,闻到味道已忍不住干呕。 温解语问:“一定要喝吗?” 张嬷嬷果断道:“当然了!夫人若是不喝,腹中孩子吃什么?若是没吃的,怎么长得壮、长得好呢?不止今天,明天、后天都会有!我看夫人这回的孕相与上回不同,这腹中的孩子准是个小公子呢!” 温解语像是没听见张嬷嬷的话,面上半分喜色都无,只蹙着柳眉,面色苍白,看上去仍是想吐。 谢知秋年纪虽小,却能看得出母亲脸上的痛苦。 她性子孤僻,可有一种本能想保护难受的母亲。 等回过神来,她已张开双臂,小小的身板挡在母亲身前,道:“嬷嬷,娘不喜欢。” “小孩子懂什么?” 张嬷嬷轻描淡写地将年幼的谢知秋挡到一边,又将排骨汤往温解语面前推了半寸。 她耐心对夫人道:“身为女子,最要紧的就是早日为夫婿诞下后嗣。唯有早日生下儿子,在夫家的地位才会稳固。一个还未必保险,将来最好要多生几个才好。” 说到这里,张嬷嬷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又说:“再说,这是老夫人亲自让人给夫人炖的汤。 “老夫人当年孤身一人将老爷带大,老爷一向敬重老夫人。 “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她给夫人炖的汤,夫人一口没喝还觉得恶心,她该怎么想?只怕心里难免要嘀咕的。 “老夫人往日都对夫人不错,但媳妇毕竟不是亲儿子,宽容有限。夫人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坏了婆媳间的关系?只是一口汤而已,夫人就算不喜欢也忍一忍吧,这一点小苦,稍微忍忍就过去了。” 温解语抿唇不语。 谢知秋却不愿意母亲受哪怕一点苦,她就算被嬷嬷挡到一边,也还是回来扯住母亲的袖子。 她素来少言,久而久之也不是很擅长争论和辩解,只拧着小小的眉头,似乎又欲开口。 但这时,她却感到母亲摸了摸她的发顶。 母女连心,这一刻,谢知秋只觉得母亲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制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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