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双目定定的注视着他,眉宇间讶异之色一闪即逝:“当年,那封信——” 刘彻平静的注视着他:“是我的手笔。” 天子的脸色变了。 他嘴唇动了动,情绪也有些明显的起伏,好像有很多话想说,然后踌躇再三,却不知是考虑到自己此时的身体,还是别的什么,最后他只是问了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 虽然天子没有明确的讲出来,但刘彻仍旧能够瞬间了悟到他的未尽之言,并且做出相应的回应。 “我知道,您是不会送颖娘出塞和亲的,甚至于,即便被提议的人选不是颖娘,而只是一个平凡的宫女,您也不会同意的。” “您真正介怀的从来都不是和亲的人选,而是所有有可能承继大位的亲王们,都已经没有了决战大漠的血性与胆气,也失去了厉兵秣马、驰骋北疆的野望。” “您即位之初便发出的豪言壮语,早已经无人记得,您贯彻了一生的执政方略,也没有人想要承继,我想,那时候您真的很失望吧?” 天子注视着他,眼底幽光闪烁不定:“那时候,出京的就是你吗?” “不,”刘彻道:“离开京城之前,和亲队伍里的公主,一直都是颖娘。” 天子嗤笑一声,伸出手臂,一侧被东宫皇孙死而复生、甚至在天子面前对答如流而惊呆了的近侍骤然回过神来,毕恭毕敬的近前几分,顺从天子的心意,将他搀扶起来,又要小心的往天子背后放置一个隐囊,却被天子摆手挥退。 天子动作缓慢的坐直身体,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也显得艰难。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了。 天子坐正身体,他的眼睛重新变得锋锐起来,无形之中的杀气,从他脸上纵横的岁月纹路中源源不断的释放出来。 他厉声喝道:“定国公何在?!” 太子妃神色微变,殿中近侍们也为之色挠。 却听殿外定国公恭声应道:“是,臣在此。” 天子厉声道:“传召,令殿前持戟将士廊外待命,再使人封锁京城十二门,诸皇子、公主无召不得出府,违令者斩!” 定国公震声道:“是,臣遵命!” 太子妃立在一侧,听见身穿铠甲的士兵们步上台阶时发出的沉闷声响,那是杀伐之气的外露,她连带着一颗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双手蜷缩在衣袖里,手心不由得出了汗。 濒死的天子也是天子,哪怕是重病垂危,他也仍旧没有失去他的权柄! 如若天子当真勃然大怒,会做出死前发疯,一波儿把他们全部带走的行径吗? 太子妃甚至不需要思考,便能给出答案。 他会! 怎么可能不害怕? 天子临死前的疯狂,可能会将她和她的孩子,乃至于她的母家,一起送下地狱! 但即便如此,太子妃也仍旧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入宫之前,春郎难道不会想到这一点吗?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来了。 可见是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那她也选择相信他! …… 一个精明了一世的天子,会在死前忽然间神志大乱,发起疯来吗? 不会。 除非,发疯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作为一种手段存在的。 刘彻心平气和的跪在原地,既没有因为天子的命令而面露不安,更不曾显露惧色,好像刚才入耳的是一道细雨,而不是一道随时都可以取他性命的天子旨意。 而高塌之上,天子的目光像是流动又凌厉的风,不停歇的在所有他想要观望的人脸上停驻。 惊骇不已的近臣们。 神色自若,眉宇间却微露焦灼之色的太子妃。 还有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的…… 东宫皇孙! 即便天子仍旧因为东宫的欺骗与利用而满心愤怒,此时也不禁在心中暗自叫好! 世人所谓的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也是到了这一刻,这个孙儿才真正的从他手里拿到了储君大位的入场券! 天子不再将心神分给其余人,只紧盯着死而复生的孙儿:“和亲关系重大,两朝业已缔结国书,你怎么敢用颖娘来赌?” 刘彻道:“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输。” 天子神情中浮现出一抹讥诮:“因为颖娘是朕的孙女,你觉得朕会顾惜骨肉之情?” “不,”刘彻却摇头道:“对您来说,一个孙女并不值什么,但您坚持了一生的志向和信念,价值之高,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天子的神色随之变得郑重起来:“你坚信我不会真的让人出塞和亲?” 刘彻道:“是的。” 天子眼底不无嘲弄:“你真的相信?” 刘彻道:“我真的相信。” 天子却又一次道:“你难道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过?” 刘彻道:“没有。” 然后他告诉天子:“因为抵达北关之后,坐在出塞和亲车架上的公主不是颖娘,而是我。” 天子为之语滞,神色迟疑的注视他半晌,忽的道:“你既然没有死,又为什么要假死?” 说完,他甚至没有给刘彻发声的机会,便一掌击在塌上小几,厉声道:“因为你心怀不轨!你跟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们,合起伙来欺瞒于朕!你们该死!” 刘彻因而垂首,以示恭敬:“孙儿不敢。” 天子冷笑道:“看一个人,不是要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刘彻道:“孙儿只是为了自保,绝无忤逆不敬之心。” 天子怒喝道:“你是想拥兵在外,天子令有所不受!” 刘彻摇头道:“孙儿只是想保全性命。” 天子森森一笑:“从谁手里保全性命?!” 刘彻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皇叔们手里,还有……您手里。” 天子一声断喝:“大胆!” 刘彻却叹息一声,徐徐道:“祖父,您别忘了,孙儿之所以假死脱身,正是因为在回京路上遇袭啊,想要孙儿性命的,除了皇叔们,还会有谁呢?” 天子幽幽道:“你方才不是说,朕也想要你的性命吗?” “是啊,”刘彻道:“让一个三岁小儿持刀,去迎战身形数倍于他的壮汉,这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又是什么呢?” 天子寒声道:“可是朕也给了你登上朝堂,与皇叔们角逐天下的机会,你竟如此不识抬举,反而说是朕要害你!” 刘彻微露讶色:“您其实并不想让孙儿死,只是想让孙儿与皇叔们相争,最后胜者,为本朝储君,承继大统吗?” 天子道:“你以为呢?” 刘彻便正色拜道:“您让三岁小儿持刀与壮汉搏斗,双方登上了同一个擂台,那就是生死之战,各凭本事了。” “壮汉依仗的是他的蛮力与强横,小儿无法以此与他对抗,所以选择暂且退避,韬光养晦,直到自己长大到能够跟壮汉一较高下。” “他一直都是在规则之中行动的啊,为什么等他获得了胜利,您不为他高兴,反而要生气呢?” 天子厉声道:“因为这个小儿胆大包天,不禁愚弄了他的对手,也愚弄了设置这场赌局的人!” 刘彻道:“是这样吗?可是我听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也听说‘冰出于水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如果参与赌局的人永远不能超越设置赌局的人,即便真的如同设局人预想一般决出了最后胜者,又有什么意思呢?” 天子神色微凛,却不再提此事,而是转了话题:“诸王怨囿于朕,你呢?你也畏惧朕,怨恨朕吗?” 刘彻摇了摇头:“我既不畏惧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之所以回京,就是想跟您说说话。” 他说:“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我大概会终身遗憾的吧。” 天子一针见血道:“不是为了从朕手里得到名正言顺的法统吗?” “啊,”刘彻毫不掩饰的承认了:“正如您所说的这样,我有八成的原因,是想从您手里得到继位的法统。” 天子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但是,也有两成是想回来见一见朕。” “是的,”刘彻又一次说:“我既不畏惧您,也不怨恨您,相反,我觉得您是一位真正的天子。” “所谓天子,即上天之子,也就是神,神怎么可能跟人共情呢。神只需要俯视人间,看顾敬奉他的黎庶,天下有超过七成的百姓因为他而受益,就可以被称为是贤君了。” “但从这一点而言,您岂不就是贤君?” 天子神色微动,身体不由得前倾几分:“可是他们说,朕心如蛇蝎,连亲生儿子都照杀不误!” 刘彻道:“燕王是死于楚王之手,同您有什么关系呢?至于楚王,毒杀兄弟,率军逼宫,他不该死吗?信王,以天子为棋子横加利用,是自取灭亡,而吴王,生的窝囊,死的愚蠢!” 天子道:“易地而处,你也会杀他们吗?” “会,”刘彻不假思索道:“天家之子,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既然如此,怎么能不失去一些什么作为弥补?” 他面露感慨:“相较于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生来就含着金汤匙,先天就有希望冲击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他们是为权力而死的,是死于自己的野望,同杀死他们的人有什么关系?” “那些失败了的弱者,朝堂斗争的失败者,哭哭啼啼的说什么‘愿来生勿复生于帝王家’,无非是输家落败后发出的丧家之犬式的哀嚎罢了,哪个九五之尊、大权在握的天子,会不希望自己来生继续生于帝王家?” 天子看着他,道:“真是无情啊,他们都是你的叔叔啊……” 刘彻也看着他,反问道:“真是无情啊,他们不都是您的儿子吗?” 天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这是因为方才那一席话耗费了太多体力和精力的缘故。 他甚至于觉得喉头有腥甜的气味在翻涌。 可天子也只是示意近侍倒了水来,仰头饮下,继而兴致勃勃道:“来说一说,如若是你继位,你会怎么处置京城这些野心勃勃的皇叔们?” “这个问题啊……” 刘彻略微思忖了几瞬,便道:“如若有人不识抬举,主动往外跳的话,那就杀掉他。不过我觉得,皇叔们被您驯养多年,看起来都很温顺呢,不像是能有胆色作乱的样子。” 天子眯起眼来:“你觉得他们不会作乱?” 刘彻温和的纠正他:“我觉得他们不敢。” 天子对着他看了半晌,忽的道:“那么,你会杀掉他们吗?” “唔,”刘彻微微蹙起眉头,思索了几瞬之后,又抬手挠了挠脸颊:“或许您不会相信,其实我之所以入京,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保全皇叔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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