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未明之前,便在天子面前妄下定论,既对当事之人不公,也有阻碍天子视听公允之嫌。 故而此时虽被同窗殷殷注视着,他却也不肯轻易应允,只说:“待我亲自查验之后,自然会有所行为。” 同窗今日来此,本也是怀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想法,这会儿见枣儿没打着,虽心有悻悻,但到底不敢过多纠缠,又与之寒暄几句,终于起身告辞。 这边出了邢国公府的门,那边就被黑衣卫的人拦住了:“劳驾,走一遭吧。” 同窗又气又急:“我乃朝廷命官,尔等竟敢……” 堵住他的几个黑衣卫哈哈大笑:“我们抓的就是朝廷命官!” 直接把人拷走了。 很刑,很牢拷。 这人的小厮倒还机灵,见事不好,赶紧溜了。 几个黑衣卫虽瞧见,却也不曾深究,一个小人物罢了,无谓放在心上。 那小厮一溜烟跑进了邢国公府,经门房通禀,到了苏湛跟前,气喘吁吁,大惊失色:“国公,我家老爷刚出您府上的门,就被黑衣卫的人给抓走了!” 苏湛着实吃了一惊,反应过来之后,马上起身:“人呢?” 小厮喘着气说:“不知道被他们带到哪儿去了……” 苏湛略一思量,便径直往黑衣卫官署去了,等到了门外,报上邢国公、领左骁卫将军苏湛的名姓之后,不多时,便有人出门来迎。 一眼瞧见打头之人,眼底不□□露出几分惊艳之色。 他今次回京,所见到的美男子实在不少,当今天子龙章凤姿,鸿鶱凤立,陆崇刚劲潇洒,英姿勃发,然而若单论仪容之俊美风雅,则无有过于来人者。 曹阳身量中等,不高不矮,纤纤玉树,皎洁的面孔上镶了一双丹凤眼。 当他含笑看着面前人的时候,眸子里仿佛溢满了温和与真诚,然而待到眼睫垂下,斜目而视之时,却觉邪气横生,妖异之态毕露。 此时见了苏湛,他脸上便洋溢着温和可亲的笑容,热情的好像是数十年不曾见面的亲近友人:“哎呀呀,邢国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贵步履贱地,实在是令此地蓬荜生辉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湛和气的与他寒暄几句,才出言道:“适才同窗往府上拜会,辞别离去不久,便有仆从前去报信,说他刚离开邢国公府,就被人抓走了。” 曹阳感同身受的皱起眉,气愤不已:“居然有这种事情?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啊!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又劝慰于他:“我同京兆尹倒是有些交情,即刻修书一封,请他多废些心力于此事……” 苏湛心知他是在装糊涂,不免将话说的更清楚明白些:“据那小厮所说,他是被黑衣卫带走的。” “是吗。”曹阳有些诧异似的,转头吩咐身边下属:“去查一查记档,看有没有这回事。” 又转过头来,看向苏湛:“邢国公的面子不能不给,若真是我手底下的人抓了您的同窗,我马上便让那几个不长眼的把人放了……” 苏湛眉头一皱,一句“我此来并非有意叫曹校尉徇私……”刚刚说完,就听曹阳慢悠悠的接了下去:“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苏湛为之一滞,就见面前曹阳仍旧是笑眯眯的看着他,问:“邢国公可身兼黑衣卫统领之职吗?” 苏湛摇头道:“不曾。” 曹阳又问:“黑衣卫可有权力监察百官,纠其罪责?” 苏湛道:“有的。” 曹阳长长的“噢”了一声,然后问他:“既然如此,邢国公今日是以什么立场登门的呢?” 苏湛嘴唇动了动,正待言语,却有个黑衣卫小旗过来,他身后有几个黑衣卫,押解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刚刚同他辞别的故旧同窗。 那人见了苏湛,当真如同久旱逢甘霖,惊喜不已:“安国兄,救我啊!” 他愤恨的挣扎了着,肩膀反倒被人扣得更紧:“这群无耻小人,勒索不成,便蓄意构陷于我!” 他激动控诉的时候,曹阳便笑眯眯的听着,却没看他,眼睫微垂,只斜眼觑着苏湛。 苏湛见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心下便先松口气,继而注意到曹阳看似和煦、实则讥诮的神色,倒也不气不恼。 他向曹阳拱手致歉,温声道:“我此来并非是为干涉黑衣卫执法,也并无强逼曹校尉枉法徇私之意,只是我与他毕竟曾有过同窗之谊,不能眼见他陷入牢狱之灾却置之不理。他身为朝廷命官,大庭广众之下被擒拿入狱,总该有个缘由,不是吗?” 曹阳见他不曾作色,被自己轻轻一言顶了回去,也仍旧和风细雨,脸上的笑意便显得稍稍真实了一些。 只是他仍旧没有言语,只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递到苏湛面前。 苏湛客气的道了声谢,展开一看,却是封弹劾自己身为勋贵武将,干涉黑衣卫内务的奏疏…… 饶是他这样的好涵养,此时也不禁显露愠色,曹阳就在这时候不慌不忙的“哎呀”一声,看似不好意思的说:“真是对不住,不小心拿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说着,一边将苏湛手头上那封文书抽回,一边另从袖中取了一份递上:“这一份才是。” 苏湛深深看他一眼,面笼寒霜,将新拿到手的这份文书从头到尾看了一边,脸上寒色愈重,提着那两张纸,到满面希冀的同窗面前:“是你做的,还是他们构陷于你?” 那同窗瞟了一眼面前文书上的内容,脸色微变,正待狡辩一二,就听曹阳闲闲的道:“杜五郎,我向来慈悲为怀,当下衷心劝你说话之前先过过脑子。” 他懒洋洋的看着苏湛的那位同窗:“邢国公急公好义不假,可我曹阳也不是那种会忍气吞声的人。今个儿这事儿要是闹起来了,我是不介意将官司打到天子御前的。你要是理直气壮、行事无愧,天子必将还你一个公道,届时你大可以回家洗洗睡下,第二天上街围观我被斩首示众,可你要是行事有愧,到时候打完官司又落到我手上……” 曹阳欣赏着他满面的惶恐,啧啧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苏湛看着他脸上神色,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将手中文书递还给曹阳,道了声叨扰,便待离开。 同窗凄惶不已的叫住他:“你帮帮我吧安国!就这一次,求你了,安国!” 曹阳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苏湛回过头去,迎上同窗满脸的盼望与渴求,面无表情道:“看在我们曾经同窗一场的份上,你就法之日,我送刽子手一壶好酒,叫他把刀磨得锋利些!” 同窗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绝望,还待再说,曹阳摆摆手,便有人堵上他的嘴,将人押了回去。 曹阳还假惺惺的问苏湛:“邢国公才来多久啊,这就要走了?不进来坐坐了吗?我还有很多话想跟邢国公说呢!” 苏湛来此不过一刻钟时间,曹阳的臭脾气算是受得够够的,他向来端方,头一次失礼至此,话都不说,便拂袖而去。 刚要走出黑衣卫官署大门的时候,忽然间从边上冲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一把将他给抱住了,连声叫他“曹大人,曹大人!” 苏湛出身武家,常年刀口舔血,反应远比寻常之辈迅速,来人刚冲过来的时候他便发现了,只是察觉到只是个寻常百姓,便不曾将其推开,扶了一把叫来人站定,这才说:“我不是你要找的曹大人。” 老者那张皱纹横生的的面孔上瞬间浮现出一抹凄楚:“啊!你不是吗?难道是我找错了地方?他们说在这里,可以找到曹大人……” 守门的黑衣卫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瞥了苏湛一眼,说:“没找错地方,我们大人就在里边,等着,我去通传——” 正说着,曹阳从里边出来了:“这是怎么了?” 视线落到那名老者身上,他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噢,我就是你想找的曹大人。” 那老者几乎是用爬的姿势到了他脚边:“曹大人,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苏湛在一边,看着曹阳脸上露出那种言辞难以形容的和蔼,那种感觉,好像是那具肢体里的灵魂突然间被换了一个。 他毫无仪态的席地而坐,那老者拽着他的衣袖,满面渴盼,用晦涩难懂的乡音诉说着他的凄楚与冤屈。 曹阳专心致志的听着,一边听,一边记,等到老者倾诉结束,又使人带他去修整,另外遣人去查他所说之事是否属实。 那老者被人带离此处,曹阳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来,这才发现苏湛居然还没有离开。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混不吝的笑容:“哟,邢国公,您还有何指教?” 苏湛看着他,有些无奈:“你这个人啊,明明做的都是好事,为什么就不可以好好说话呢?” 曹阳用眼角刮了他一下,嗤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出身低微,要靠卖屁股才能过活的贱人啊,怎么能跟风光霁月的坦荡君子,邢国公您比呢?!” 说完,便鼻孔朝天,趾高气扬的走了。 苏湛原地怔了好半晌,最后憋着气回了府。 …… 第二天曹阳再进宫回事的时候,嬴政低着头批阅奏疏,倒是格外多点了一句:“邢国公是个秉直之人,你不要去招惹他。” 曹阳衣袖卷起,侍立在书案旁,替天子研墨,闻言眼睑不由得跳了一下,却道:“邢国公乃是陛下爱臣,当世名将,臣哪里敢招惹他?” 嬴政头也没抬:“怎么,你那封弹劾他的奏疏,难道是自己长脚,跑到你袖子里边去的?” 昨日之事,他虽不在官署之中,却好像身临其境经历过似的。 曹阳却不显惊慌,道了声“臣万死,臣惶恐”之后,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怎么,邢国公进宫来告状了吗?他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啊。” 嬴政没想到苏湛这样端方耿介的人居然也会有跟“进宫告状”这种事牵连到一起的这天,一时失神,笑得咳嗽起来。 曹阳见状,便停下研墨的动作,从近前的内侍手中接了茶盏,试过温度之后,双手递了过去。 嬴政接过来喝了一口,说:“他是个再秉直不过的人,怎么肯在背后说人长短?是别人告诉朕的。” 曹阳听他言语之中对苏湛如此推崇,目光不禁微微一顿,略停了停,很快便应声:“是,臣以后不会如此了。” 嬴政敏锐的看了他一眼:“你好像不太喜欢邢国公?” 曹阳沉默着没有言语。 嬴政也没再问。 良久之后,曹阳忽然轻声开口:“邢国公,他是个难得的君子。我……臣其实,很妒忌他。” 是啊,如若能够选择的话,谁不想走皇皇大道呢。 嬴政心下暗叹,又怜惜这得力干臣,不由得道:“朕知道你不乏才干,若真是倦了黑衣卫生涯,待到此间事了,转去别处倒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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