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道:“譬如那些孤苦无依,贫困多病之人。” 姜丽娘道:“正是如此。” 石先生正色道:“你能保得这万金,不为人所觊觎吗?” 姜丽娘愕然,继而摇头。 小儿持金过闹市,想也知道结果如何,先前那个豆腐的配方,已经给足了她教训。 石先生又问她:“那么,你能帮尽天下穷苦无依之人吗?” 姜丽娘被他问住,嘴唇动了几动,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摇头:“帮不尽,只能尽我所能而已。” “所以,你也只是能帮到自己能看见的人罢了。” 石先生于是收敛了笑意,严肃道:“小娘子,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朝局上有句话叫人死政消,你所做的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一个胥吏,便足以叫你寸步难行!常有人说天子烛照万里,然而天子的眼睛能够看多远?天子的耳朵能够听到什么地方?能够照耀四方的,也唯有太阳罢了。” 他语重心长道:“能够帮助更多人,乃至于天下人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伟力,而是稳定文明的秩序和纲纪——这就是圣人之道!” 姜丽娘浑身一震,被那双好像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着,瞬间毛骨悚然。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她见过后世的文明,领略过现代的强大,一直以来,即便为生活所苦,她心里边也是暗含骄傲的。 生活在这里的人,哪怕是皇帝,享用过的东西也不如她多,即便是所谓学富五车的大儒,见识也不如她广。 姜丽娘的心里,对这个时代,一直有一种站在现代文明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 这里人的落后,愚昧,没有经过现代文明的熏陶,而她姜丽娘,是一个不同于这群土著的文明人。 石先生的话之于她,可谓是当头一棒,径自将她敲醒! 她有什么好骄傲的? 古人用了几千年的制度,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几千年传续下来的文明,难道尽数都是糟粕? 她所谓的尽力帮扶能帮扶的人,不也是建立在天下太平、京畿安泰的前提之下吗? 如若失去了石先生所说的秩序和纲纪—— 她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无根浮萍,根本无处落脚?! 姜丽娘大受打击,神色颓败。 石先生见状,便柔和了语气,谆谆善诱道:“你的心当然是好的,但人力终究有穷尽。只有建立起贫者可以得到救济、老弱可以得到匡扶的制度,将其切实、长久的落实下去,才能真正的给予他们保护。你觉得呢?” 姜丽娘起身,正色向他行礼:“是小女狂妄,贻笑大方了。” “不,”石先生摇头:“你……” 他神色有些复杂,良久之后,终于道:“你很了不起。” 姜丽娘只觉脸上发烫,烧得厉害:“您快别羞臊我了,都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说法罢了。” 石先生说:“我难道是会说假话宽慰别人的那种人吗?” 他注视着面前十几岁的少女,徐徐道:“你身上,有一样非常了不起、当代几乎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珍宝。” 姜丽娘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是什么呢?” 石先生告诉她:“是反抗。是反抗的胆气与精神。你居然敢反抗圣人!” 姜丽娘有些错愕。 石先生则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过弟子了,小娘子,你愿意做我的关门弟子吗?” 拜师啊? 姜丽娘有些向往,又有些迟疑。 这个年代的拜师,跟现代的老师可不是一回事啊。 天地君亲师,老师是仅次于父母双亲的存在,弟子要承袭老师的道统,老师的敌人就是弟子的敌人,老师甚至可以操办弟子的人生大事,说是小号的爹,可毫不过分…… “怎么还犹豫了呢?” 石先生见状,便假做不满:“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弟子,却不得其门吗?” 姜丽娘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却很圆滑:“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知爹娘?届时叫他们一道登门拜访,才能显出对先生您的看重呢。” “没有时间叫你回去问过父母,你现在自己拿主意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石先生“哈哈”笑了两声,抬起下颌,向牵驴老仆示意:“告诉她我是谁,咱们也过一回仗势欺人的瘾!” 牵驴老仆苦着脸说:“您还是治学大家呢,仗势欺人可不是这么用的。” 然后瞥一眼姜丽娘,跟这行事有些毛躁的小娘子说:“好叫你知道,我家先生乃是先帝与诸王的座师,刚刚卸任的司徒石筠石公。” 姜丽娘瞬间被这几个金光闪闪的标签砸晕了! 司徒,三公之一! 先帝跟诸王的老师——啊呸,什么先帝跟诸王啊! 芜湖~ 她立马调转方向,分外殷勤道:“老师,师兄们的家世可真是显赫鸭!!!”
第48章 我给朱元璋打工那些年9 姜丽娘出门卖了一趟豆腐脑,却捡了个师傅回去,之于她而言,着实是天大喜事。 彼时石筠无事,便与她一道往西堡村去。 石筠骑驴,姜丽娘仍旧挑着她的扁担,师徒俩一路上寒暄着:“家里边都还有些什么人啊?” 姜丽娘就告诉他:“父母俱全,上有一兄一姐。” 石筠又问:“哥哥姐姐都多大了?” 姜丽娘说:“哥哥比我大三岁,今年十八岁,姐姐只比我大几个月,今年十五岁。” 石筠脸上便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来:“噢,并非同父同母啊。” “是堂姐,不过,同亲姐姐是没什么两样的,”姜丽娘说:“伯父伯母很早就辞世了。” 石筠点点头:“家风和睦。” 姜丽娘颇为自豪:“虽贫苦些,却是忠厚人家!” 石筠笑了笑,便不再问了。 一路到了西堡村附近,遇见的熟人便多了,再见石筠跟老仆是生面孔,难免要问同行的姜丽娘两句:“丽娘,这是谁啊?” 姜丽娘回答:“是我刚拜的老师。” 来人或者露出一点惊奇的表情来,大概意思是“小娘子咋还拜师呢,拜也该找个裁缝亦或者绣娘教啊”,又或者笑呵呵说两句含糊过去,更也有面露嘲讽之色的,姜丽娘也只当成没看见就是了。 秀才哥中了举人之后就来退婚,对于姜丽娘在村里的名声,或多或少有所影响。 都知道是秀才中了举人之后嫌贫爱富想攀高枝,背地里也难免说这是当代陈世美,只是真的到了举人老爷面前,谁敢说出来呢? 得了举人功名,已经可以授官了,而姜家,也只有一对在衙门抄录文书的父子,并一双在柳市卖豆腐脑的姐妹罢了。 如是一来,难免就有人说姜丽娘福薄,当不成举人老爷的娘子,更有甚者,踩着姜丽娘捧举人老爷臭脚:“举人老爷是下凡的文曲星,哪能娶一个卖豆腐脑的娘子啊,叫谁知道,都要说不配的!” 还有人撺掇着说把姜丽娘娶过去,做个妾也就算了,只是被举人老爷的娘给否了。 退掉早先订的这门亲,就是为了叫儿子找个高门小姐,再在婚前搞一个从前订过亲的妾,这不是故意扎人家的心? 有看上儿子的人家,怕也不会许了。 举人老爷的娘带着婚书与二十两银子到了姜家,说是找大师算了,两个孩子没有这个姻缘,对不住姜家女孩儿,二十两银子全做赔礼了。 费氏缺钱,也馋银子,这会儿却不想要,这哪儿是银子——是她闺女被人揭下来的脸皮啊! 姜家是村里的大姓,当年那孤儿寡母到村里来,怕受人排挤,这才跟姜丽娘定了亲事,从建屋到田亩徭役,姜家人前前后后帮了多少啊,现在一朝得势,他们就来退亲! 要是依从费氏的本心,就应该把这倒霉婆娘赶出去,再那倒霉秀才念书的地方闹一场,好叫人知道这表面上念着圣贤文章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姜丽娘自己出面,落落大方的收下了银子,跟举人他娘客气几句,把人送走了。 “何必呢,他们家恶心,钱又不恶心。” 姜丽娘把银子收下了,反倒劝费氏:“能早早说开,倒是还好,他们家要是再狠心一点,把我娶过去药死了,照样再娶一个,咱们家能怎么样?民告官,哪有那么容易啊!” 说完,就挽起袖子去做饭了。 留下费氏一个人在屋里流眼泪。 憋屈,委屈,心疼女儿,也恨自家没出息,被人这么欺负。 到了晚上,姜满囤沉默着不说话,费氏咬牙切齿的叮嘱儿子:“好好念书,给你爷娘争口气,给你两个妹子撑腰!” 姜宁用力的点头:“我会的,阿娘!” 姜丽娘默不作声的扫过哥哥头顶,垂头丧气的把眼皮耷拉下去了。 唉~ 倒是举人的倒霉娘回家之后觉得有些惋惜,同儿子说:“姜家那个小娘子,倒真是有些气度,可惜了,出身低贱,仕途上帮不到你。” 该气的姜丽娘都气完了,现在被人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她也能自动无视,就她这倒霉的第二世,真要是生气,早该气死了。 倒是石筠看出些端倪来,颇赞赏她宠辱不惊的品性,又主动问:“这里边是有什么缘故吗?我觉得他们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呢。” 姜丽娘就把倒霉举人跟倒霉举人他娘的事儿给突突出来了。 这一回,连瞅着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牵驴老仆都怒了:“忘恩负义,什么东西啊!” 石筠向来护短,听说自己刚收的关门弟子被欺负成这样,马上问牵驴老仆:“我的印绶可带了吗?” 牵驴老仆忙道:“怕先生出门太过张狂,在外被打,但凡离家,都是带在身上的!” 石筠白了他一眼:“第一句便不必讲了!” 又说:“给我。” 牵驴老仆便从行囊中取出一枚系着紫色绶带的金印,挂到了石筠身上。 石筠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的坐在那头老驴身上,示意姜丽娘:“前边引路,看师傅给你撑腰——” 姜丽娘挑着扁担往前跑了两步,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女版沙僧,无语凝噎了几瞬,赶紧引着人往自己家里去。 向来少有外人至此的村子里来了个上了年纪、相貌威严的老者,旁边还有个老仆帮着牵驴,即便驴的成色差了点,总还是有些能唬人的。 还有人眼尖,瞧见老者腰间悬挂着的金印紫绶——若是在地方乡野,这东西或许没人能认得出来,但是到了京畿周边,还真有几个有见识的人在。 “这是高官才会有的印绶啊……” “那是几品官的印绶?” “我又没当过官,哪能认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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