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王这才作罢,恭敬听命。 朱元璋客气的与他寒暄了片刻,又召了候在府上的御医来问话,如是走完了一整套关切的流程,终于叹息一声,不胜忧愁道:“世人都说天子至尊,可天子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尚书台的奏疏成箩筐的往未央宫送,天下各地的奏报永不停歇,真是把人锯成两半用才好!” 巴陵王听见的: 我就是普通家庭! 我对钱没有兴趣! 我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当了这个皇帝! 巴陵王礼貌微笑,礼貌回复:“陛下要好生保重身体啊,天下万民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呢!” 朱元璋又叹了口气,却不应这一茬,双目紧盯着他的脸,忽然道:“皇弟,如若易地而处,你坐在朕这个位置上,你能治理好一国吗?” 这是一个曾经被议储的亲王能参与的话题吗?! 巴陵王听得毛骨悚然,二话不说便下榻跪地:“臣惶恐!臣弟岂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动作太快,朱元璋甚至都没来得及把人拦住,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跪在地上了。 他好生无奈:“咱们自家兄弟说话,你总是这样客气做什么?” 朱元璋亲自将他拉起来,又问:“如果是治理一个郡呢,皇弟可能得心应手?” 巴陵王起初听天子说什么易地而处能否治理好一国,还当他是刚收拾完窦敬,又想顺手把自己给办了,此时再听他问能否治理一郡,不由得迟疑起来。 这个穆义康……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的想让他入朝为官吗? 还是以此作为试探? 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他难道就愿意困养王府,做个富贵闲人,庸碌一世吗? 若天子是真心想要用他…… 巴陵王迟疑了。 朱元璋察言观色,见他没有急着做声,就知道这小羊羔两条前腿已经踩进了陷阱,于是马上再加一剂猛药:“皇弟莫非是觉得为兄是因你曾被议储而心怀怨憎,故而今日来此,试探于你?” 巴陵王被他说中了心思,神色不由得显露出几分窘迫来。 朱元璋哈哈大笑,执着他的手道:“你未免太过看轻朕的心胸!朕来此征辟于你,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为才所动!朕堂堂天子,不行皇皇大道,却是意欲何为?!” 巴陵王听得神色一震:“皇兄……” 朱元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前任大司农老病,业已致仕,朕已经准了,不知皇弟能否肩负得起这个重任,不叫为兄失望呢?” 巴陵王如何也想不到,当今天子竟然不计前嫌,愿意将如此要紧的职务交付给自己——大司农,这可是执掌国家财政的最高长官啊! 天子如此坦荡赤诚,更衬得他先前的种种算计猜疑想阴暗器小了! 巴陵王且羞且愧,感激涕零,真心实意的拜倒在地,正色道:“臣弟为皇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嗳,”朱元璋笑着把这只险些逃出生天的小羊羔从地上拉起来,轻柔的按到陷阱里:“什么肝脑涂地啊,说的这么吓人!” “朋友,清醒点,”刘彻在空间里边冷笑了一声:“老朱说肝脑涂地,那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肝脑涂地……” 李元达的心情很是微妙:“朋友,你知不知道你上班的这个部门很危险啊。” 李世民:“我在空间里都听见老朱的算盘声了。” 嬴政都有点可怜他了:“等到年度盘账的时候……” 李元达:“他敬爱的皇兄两眼扑闪闪的看着他……” 刘彻:“说,我的好皇弟,今年国库结余应该有几百亿钱叭?!” 巴陵王此时还不能勘破世情,更看不透这位大灰狼堂兄弟的险恶用心,脑海中被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所充斥,踌躇满志,恨不能马上就做出一番事业回报对方的信重才好。 朱元璋确实也没诓他(没完全诓他)。 他是真的想找几个有本事的人为自己效力。 巴陵王是宗室怎么了,曾经被议储又怎么了? 只要他有本事,有能力,能好好干活,朱元璋就能容得下他!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偏生任谁都破解不了。 如果巴陵王野心勃勃,想着做出一番事业——咱不怕你有能力,就怕你有劲儿没处使啊! 如果巴陵王能力不行,处事惫懒——就这两下子,还敢跟咱争皇位?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如果巴陵王故意搞破坏,摆烂——这不是主动往咱手里递把柄吗? 分分钟搞死你! 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朱元璋决计不是本朝头一个想出来的天子,但他绝对是本朝第一个敢大大方方用这明谋的天子。 原因无他,因为他自信没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出浪来! 兢兢业业干活,你就是咱的好兄弟,心怀鬼胎想要作乱——马上把你一分为二,风中招展! 这边儿巴陵王被朱元璋按回到床上,头脑晕晕乎乎的感动着,那边朱元璋已经环视一周,面带欣慰之色,颔首道:“我从外边进来,便见府中前院也好,仆婢侍从之事也好,俱是井井有条,一丝不乱。皇弟还未娶妻,料想并非是弟妹的功劳,既如此,必然是长史得力了。” 巴陵王府的长史姓燕,单名一个鸿字,是巴陵王母亲的隔房堂弟,只比巴陵王大了十来岁。 二人自幼相识,向来亲厚,所以先前在裴家时,才敢出言揶揄巴陵王这个顶头上司。 此时巴陵王听天子提起长史,语气中又含着几分褒勉,心知这是好事,便主动为燕鸿做脸,夸耀道:“臣年少,行事不免有张狂之处,得罪了人还懵懂不知,总是长史厚道体贴,善查世情,为臣善后……” 说到此处,巴陵王不禁有些踌躇。 燕鸿是个能人,留在巴陵王府做一个侍奉自己杂事的长史,实在是委屈了。 他想带着长史燕鸿这个得力手下往大司农去任职,给他一个更大的平台,但是又怕天子觉得自己还未入职便开始拉帮结派,意图叫王府旧人充斥官署…… 朱元璋仿佛没有看出他的迟疑与纠结,仍旧接着前一个茬儿说话:“当真是一员干将啊,这样一个能臣,朕倒真是很想见一见呢!” 这话之于巴陵王,简直就是瞌睡虫迎来了枕头,欣喜若狂,马上便传令仆从,请长史前来见驾。 天子亲临,燕鸿作为王府长史,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老早便在院外等候了。 只是以他的头脑,却也猜不透当今天子的来意。 是来示威的? 还是来邀买人心的? 亦或者说……是敲山震虎? 自家王爷刚刚被裴仁昉套路了一回,紧接着天子便登门了,由不得燕鸿不多想。 要是纯粹的示威亦或者拉拢,天子早就该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可若是今日天子到此与裴仁昉有关…… 那王爷只怕是要糟! 多年相交,又有着舅甥之情,他实在是怕天子前脚扳倒了窦敬,腾出手来之后就来收拾巴陵王,尤其这会儿内室里边没有得力之人陪着—— 燕鸿不知道天子秉性如何,难道还不知道自家王爷吗? 本事是真的有,某些忌讳的事情,他也是真的一无所知! 先前去裴家那回,燕鸿也是等巴陵王跟裴仁昉谈崩了之后才知道他是去干嘛的,登时就觉眼前一黑——王爷你这不是傻逼吗?! 如果裴仁昉真是女扮男装,你揭露出来,就成了裴家的生死大仇,裴太傅在朝中总是有些香火情的,故旧弟子不在少数,你一个被议储过的亲王,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上赶着去得罪人干什么?! 如果裴仁昉不是女扮男装,但你傻乎乎的凑过去,硬说人家是女扮男装,事情一旦闹大了,你是唯恐天子找不到理由处置你吗?! 而不管是哪个可能成真,头一个倒霉的肯定都不是巴陵王,而是他这个巴陵王府的长史! 长史执掌王府政令,你是干什么吃的,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王爷犯错? 不中用的东西! 要真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凉了,那多冤呐! 因为这傻逼老板干的傻逼事情,燕鸿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好在裴仁昉总是念着昔日同窗之谊,高举轻放,这事儿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事实上燕鸿眼见着巴陵王挨了一鞭子,心里边甭提多爽了。 不是他脑生反骨,而是作为一个打工的,老板瞒着你做了一个可能会葬送你脑袋的傻逼决定,任谁知道了都不会很痛快的。 可是说归说、骂归骂,这会儿燕鸿跟他的倒霉外甥还是绑在一起的,巴陵王要是出了事,他这个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可能跑得了啊! 也只能默默祈祷天子此行心怀善念,老板脑袋开光别说错话。 此时得蒙传召,燕鸿便迅速整顿了衣冠,心里边暗暗加了几个小心,稳步入内,向坐在床边的天子行礼。 天子温和叫他起身。 燕鸿谢了恩,目光不露痕迹的落在巴陵王身上。 他的傻逼老板正坐在塌上,神色隐隐带着几分……振奋? 天子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燕鸿心头微微一跳,难免心生忐忑,就在这时候,巴陵王注意到了长史兼堂舅的目光,悄悄递给他一个亮晶晶的眼神。 燕鸿:“……” 而天子的态度却很和煦,问起他因何入仕,师承何人,末了,又随口考校他这几年来为长史的经历。 燕鸿一一答了,察言观色,心也渐渐安了。 他在观察朱元璋,殊不知朱元璋也在观察他,把想问的问完了,不由得同老伙计们道:“不错,是个可堪造就之人。” 朱元璋叫人细细的查了巴陵王与巴陵王府的一干属官,却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巴陵王诚然有些出众的才干,但隐藏在他背后的这个王府班底,才是真的难得。 而这个班底的核心人物,无疑就是王府长史燕鸿,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政务也好,人情往来也罢,俱都是个中好手。 朱元璋今日来此,一是为了赚巴陵王入彀,二是为了从巴陵王手底下挖人。 小老弟有如此人才,给王爷打下手可惜了,来给朕打工,物尽其用吧! 人才的选拔是双向的,朱元璋品评燕鸿的能力,燕鸿也对于这位年轻天子的政务娴熟程度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 他为何要问自己这些? 若是单纯想找王府,亦或者找自己的茬儿,何必要天子亲自出马呢! 除非是…… 燕鸿心里边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而下一秒,朱元璋就将他的猜测落到了实处:“燕卿有如此才干,为一王府长史,实在是可惜了,朕有意使你往尚书台任职,为一曹主官,不知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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