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树旌听罢也很来气:“我最受不了这种有张嘴皮子就不可一世的小人了,五年前这小子当上了官,每次见到我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他了。” 五年前? 盛婳一怔,随即联想到某种奇异的可能。不过甫一想到傅裘那眼高于顶的性格,她又及时打断了这个念头。 他应该不会把她这个不幸猝死在新婚之夜的倒霉蛋放在心里。 她也笑了笑:“还说他呢,难道他说得不对吗?你这样的地位,任何小事都有可能被拿来做文章,更需要修身养性才能明哲保身。” 崔树旌虽然认可她的话,但言语之间还是忍不住带上了一丝被分去偏爱的不满: “我现在真怀疑你们俩认识了,你竟然站他不站我。” “我只站理。” “……” 有宫人朝着这边过来,两人终于收住话头,朝着御书房走去。 下了早朝,皇帝一般都会在此地处理政务、批改奏折、面见臣子。崔树旌向门口守候的太监打了声招呼,转过头,却见盛婳呆呆地望着门口的台阶。 “怎么了?” “……”盛婳回过了神,不敢说自己看着这方威严的朱红殿门一瞬间竟产生了畏怯的情绪。 原以为她和祁歇今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谁知阴差阳错,时隔五年,她又要见到他了。 她更害怕的是,进去之后会望见祁歇那截断指。明知道那是他肆意妄为的结果,她不该自责,却也还是会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刻心底里泛起一阵隐秘的酸涨。 那不仅是他疯魔的证明,也是他不惜以伤害身体为代价试探她会不会回来的证据。 盛婳喉间滞涩,崔树旌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安慰道: “别怕。” 邓公公出来时,恰巧望见这一幕。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似乎上一次见到类似的情景,是人高马大、气宇轩昂的将军握着那名早已香消玉陨的公主的手呵气取暖,言笑晏晏。 不过,待看清崔树旌身前那小厮的眉目时,邓公公又兀自皱了皱眉,暗骂自己真是年纪大了眼神也花了,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分清那人是男是女。 他收敛下思绪,迎上去对崔树旌扬起笑脸: “见过崔将军,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盛婳连忙抽出了手。 她看着这个陪了祁歇有些年头的太监,心中也很是感慨: 邓公公头上又多了不少白发啊……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愁的。 她这样关怀的目光一扫过来,邓公公立马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小辈的眼神怎么看上去这么的……悲悯? 御前的老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索性不再管他,只把目光移向崔树旌。 崔树旌对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第一次来时,他就被晾在门外等了快两个时辰——他现在也知道了当初祁歇为何要对他置之不理。 故此,他这些年来哪怕有要事不得不在此商议,也都是简略说完就走,从不多做停留,不过这一次,他可以为了盛婳勉强忍下厌恶,在这里多待一些时候。 崔树旌朝着邓公公应了一声,抬脚进了门,盛婳也跟了进去。 一踏进御书房,满室的书卷墨香钻入鼻尖。这里堪比大殿一般宽敞,檀木作梁,金壁嵌珠,地板上仔细铺着柔白的羊毡毯,让一些老臣行跪礼时寒气不至于侵袭膝盖。 唯有气氛静得出奇。守候御前的侍从一个个低眉顺眼,都恨不得自己是一只无声无息的小虫,生怕自己会发出振翅一般哪怕很是细微的声响。 盛婳故意放慢了脚步。她鼓起勇气,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端坐金漆雕龙宝座上的帝王。 ——他看上去瘦了很多,比那几日在密室时瘦得还要离谱,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形销骨立,比从前更冷、更幽邃,好似一分人气也无。 分明是神清骨秀、风神凌冽的青年,此时却像是靠着一张薄薄的皮囊在勉力支撑着,但只要揭开表面就能窥见此人干瘪的心脏和腐烂的血肉,轻轻一动便会摧枯拉朽。 他唇色浅淡,垂着墨眸,提着笔正在纸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腕骨凸起,神情很是认真专注。 被白瓷笔山挡着,盛婳看不清他按着纸张的左手是否真的有所残缺。 她感到心脏闷闷的疼,不敢多看,也很怕自己在望向他时神情会露出马脚,忙不迭收回了目光,走近前去,跟随着崔树旌行了一礼。 上首祁歇淡淡回道:“免礼。” 从他们进门到现在,笔不停,头也不抬。 而此时,因为距离的拉近,盛婳也终于看到了被笔山挡住的——他残缺的左手拇指。 和上上辈子一样,他戴着特殊材质做的黑色指套,外表看上去像是他往自己手上套了什么装饰的物什,常人一看很容易就会被糊弄过去。 但只有盛婳知道,此时里面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常人的骨肉。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再偷偷抬眼,端详他的表情,只可惜青年神态一片平静,看不出这张高山冰雪般的面容会泛起什么样的涟漪。 一旁的崔树旌早就习惯了祁歇这样的做派 ,一开口,便是酝酿了一路的、滔滔不绝的述职说辞。 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为了能让盛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在之前的基础上润色了好多不必要的措辞,几乎要把肚里所剩无几的墨水统统挤出。 这实在是很为难他这个才疏学浅的武人。 概因这一年来,北疆也确实没有什么大风大浪,换作往年,他只需要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便能讲完这些场面话。 如今却硬生生放慢了语调,讲到后面,崔树旌实在是憋不出来了,每一个字都说得磕磕巴巴,恨不得给自己多争取一分一秒的时间想些好听的话,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趁着祁歇没有注意这边,他忍不住背过手去做了一个求救的手势,示意自己撑不下去了。 终于,在崔树旌说到无话可说、口干舌燥之际,他不得不止住了话头,等待上首天子如往年一般无关痛痒的提问。 也是在他停下了陈述的时候,祁歇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他不咸不淡地扫过御书房内多出来的、垂着头看不清面容的一人,很难得没有提问: “做得很好,下去吧。” 比他的言语更有说服力的是,祁歇根本没有在意崔树旌说的是什么废话,他知道那是可听可不听的内容,自然也没有拐弯抹角地为难彼此。 崔树旌意识到这一点,心头第一反应没有被人忽略的羞辱,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去,便要同两步开外的盛婳使眼神,和她一同退出御书房。 却在这时,祁歇桌上的纸团不知被哪来的一阵邪风一吹,从空中抛出一个显眼的弧度,吧嗒吧嗒滚到盛婳的脚下。
第98章 掉马(一) 盛婳低垂着头, 看着这一幕,面上的表情便微不可察地一僵。 她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 不是吧……这个纸团滚落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她捡还是不捡? 按理来说,这个纸团都到她脚尖了,理应是由她这个“下人”捡起来, 交给祁歇身边的侍从再由他呈上去, 断没有让崔树旌或者祁歇本人亲自纡尊降贵下来捡起的道理。 不过盛婳也只是纠结了一瞬, 想到自认为万无一失的伪装,便顶着上首不知何时变得若有实质的目光,准备弯下腰将纸团捡起。 祁歇掩下眸中的探究, 长睫在眼底拢下一片阴翳。 当一个人在紧张的时候, 下意识做出的小动作就是他的习惯性反应。 可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要紧张?仅仅只是捡个纸团而已,又不是御前失仪。 又为什么紧张的时候……连攥拳时拇指内扣的方式都与她如此相像…… 祁歇有片刻的失神。 他知道, 那种小动作并不是她独有的, 或许十个人中也能挑出两三个与她相像的, 并不见得有多稀奇。 盛婳在他的记忆里也很少出现过踌躇不前的神情。但她一旦有所慌乱时, 可能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最喜欢用四指覆着大拇指蜷缩起来, 同时眉目间闪过疑虑、纠结的神情。 哪怕已经过去了五年, 哪怕时时刻刻活在害死她的悔恨与痛苦中不得解脱,祁歇仍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记得清清楚楚, 闭着眼睛还能回想起她生动的音容笑貌。 眼前这个小厮分明与她没有相像之处,甚至连性别、身高也截然不同, 一定要说有, 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 可恰恰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相同点, 带给他前所未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祁歇知道自己有些魔怔了。这五年来, 他在各地疯狂地搜罗方士能人,一个个地找去, 一个个地试错。 他前世命运多舛,在宫中不受疼爱,被落星阁掠去当了十余年的杀手,沐尽尸山血海,手上人命无数,若是信了鬼神之说与因果轮回,他早就被怨魂索命,死了不知多少遍。 所以,他从来不信这世界上有诸天神佛的存在,那只是活在民间传说中、寄托沉重信仰的载体,信则有,不信则无。 可是,在知道最爱的人是因为他中毒死去的那一刻,祁歇便开始疯狂地祈求这些曾经不屑一顾的存在。 他找了很多很多道士、高僧,其中不乏坑蒙拐骗的,也不乏显山不露水的。他怀抱着一丝希望,听着他们有模有样的指引,对那具尸身进行了各种古老的招魂仪式,取发、放血之类的荒唐事没少做过。 却从不起效。 一年,两年过去……他还在坚持着这些徒劳无功的事情。他相信他与阿婳的前世绝非南柯一梦,相信他和她的重生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他们会在此世再续前缘,因此,她绝不可能会这样轻易地离开了他,她一定需要他做些什么才能回来。 哪怕能让世界重启,一切都回到原点,他也愿意。 祁歇无不癫狂地想着。 这样没有结果又漫长无望的尝试,终止于一个月前,他派出去的人在遥远的古楚地一座颇负盛名的南山寺里,请来了一位据说即将圆寂、功德无量的高僧。 那位高僧听了他状似精神失常的言论,却没有如他找来的其他人一般露出惊恐万状的神色,而是面容一派沉静。或许是看祁歇虔诚跪在他身前的痴人模样十分可怜,竟松了口,让他取来盛婳的生辰八字,予他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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