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发童颜的僧人在仔细的推算后,摇摇头道: “阿弥陀佛,人各有命,世亦万千。异世之人已在此世终结寿数,陛下莫要强求。” 祁歇得知了这个结果,五年来执着不变的追求像是被一场大雨浇灭的野火,忽而衰竭了下去。 她是异世之人,说明她不属于这里。僧人给出的回答很明显是在劝他放下执念,不要再寄希望于吹影镂尘的空中楼阁。 她不会再回来。 可这要让祁歇如何肯信?如何甘心五年来汲汲营营的守候、思念与摸索付诸东流?如何能从对自己的恨意与绝望的苦痛之中挣扎出来? 此世无她,那他便去下一世找她。若是没有下一世,能在黄泉路上或阴曹地府相遇,他也知足。 僧人看出了他欲图赴死的想法,或许是不忍心看到一国之君撇下一切、落得山河破碎的下场,他提出了另一个方法: “既然在这一世里,陛下的心上人是为了陛下才会做出与前世背道而驰的决定——或许这就是你们能重来一世的根源所在。陛下不妨改写今世的命格,重现前世的缺憾,看她到底愿不愿意为了你重返此世。” 他前世的缺憾是什么?太多太多了。没有父母亲的宠爱,没有童年的快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阴影日夜跟随。到最后,连心爱之人也不肯施舍他一分真情。 可是这些缺憾,都在今世,盛婳在他十岁那年决定找回他开始,被她用无微不至的爱,如润物无声的雨,一点点填补起来,使他干涸的心田冒出绿芽。 而她做完这一切,便像一个功成身退的使者一样毫不犹豫地退出了他的世界。 童年无法追溯,崔淮与郁明珰也在尽力弥补他,他坐上了前世从未肖想过的高位,龙袍加身,端坐庙堂,衣食无忧,除了身边没有她,他已经站上了人人艳羡的顶峰。 但……唯有一个缺憾虽在今世填补完全,仍能被他打破。 ——那就是前世落星阁在他十岁出逃的那个时间点里,割断了他左手小指以示惩戒。后来的他坐上落星阁阁主之位,寻了特殊的灵活器材制了假肢,才能让他看上去与一般人无二。 断指的那一天,祁歇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待在存放盛婳尸身的雅室里。 他很希望把自己的命格破坏得残缺不全之后,能够立马捕捉到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所以想在她面前行事。 但到最后又怕她真的醒过来,看到这血腥的一幕会被吓到,祁歇终究转过了身去,手起刀落,眼也不眨地割断了小指,与前世的位置分毫不差。 鲜血流淌在他垫于手下的白布,洇成一滩刺目的红,断指淋漓撇在一处,也沾染上了不少血迹,横开的切口可以看得出来主人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祁歇疼得面色苍白,唇颤不止,额间覆上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没有溢出一声痛吟。 这样的痛楚,其实无法比拟他前世十岁那年被慢刀厮磨地割开血肉、切断指骨的一半痛意。那才是真正的惩罚。 而对于彼时的祁歇来说,如果牺牲一根左手小指能换回她重返人间,那便是甜蜜的交易,值得不能再值。 可他捂着断指的位置,从黑夜等到白天,指缝间的鲜血汩汩而流,流到他心慌头晕、唇无血色,床榻上的尸身也没有醒过来的痕迹。 仿佛命运在嘲笑他缘木求鱼的行为,当夜,为他解惑的僧人彻底圆寂,无人再为他指点迷津,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祁歇彻底变得迷惘。 五年了,他尝试了各种方法,也没能招回她的魂魄。他在这样闻道犹迷的时光里,一点点磨灭了苟活下去的希望。 可他还想再最后试一次。 这一次,他将用自己的命来作为最后的筹码。 祁歇想到了上辈子那场将他活活烧死的祭祀。 至今想起,他仍会感到恐惧,但却是恐惧于自己身处烈火灼烧之时她头也不回的冷漠所带来的剧烈悸恸。 不过想到这一次的尝试,或许能换回她的回归,又或许能在黄泉路上重逢,祁歇便感到一阵愉悦的满足疯狂充盈了他的周身。 他想见她已经想到心脏发疼。 她足足有五年不曾来过他的梦里。哪怕她冰冷的尸身被他日日夜夜抱着,他也没再在黑沉的梦境中窥见过鲜活的她。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一定是他害死了她,她才会失望离开。她不在乎他了,自然连降临他的梦境也感到污糟。 梦中无法相见,但如果能通过最后一场献祭见到她,哪怕只是临死前重现此世走马观花的记忆,祁歇也死而无憾。 他一定要在再次见到她时,无论是现实还是鬼域,都紧紧拥住她,再也不分开。 祁歇开始暗中遣人搭建与上辈子一模一样的祭台。 过去的这一个月里,他拼命赶着政务,册封了只有五岁的盛蘅为皇太女,为她选好了保驾护航的肱骨良臣,根据盛婳生前的意愿提携了众多女子,把所有大事小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很快就能撇下这身责任,从容赴死。 然而,在祭台正式搭建好的前一日这一天,崔树旌却一反常态,早早进京述职,身边还跟了一个从前没有带来过的小厮。 祁歇紧紧盯着这个陌生人,他似乎被他看得有些发怵,把纸团捡起来交给旁边的侍从之后,又站回了原地,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似的。 而他身边的崔树旌,也忍不住朝他投去了关怀的一眼。 不简单。 这个人身上或许藏着什么秘密。崔树旌绝对不会把他无缘无故带过来。 而且,这个小厮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站在一旁像具呆愣的木偶,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他把这样一个人带进御书房,目的是什么? 祁歇搭在桌上的指节微微蜷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感迅速裹挟了他的五脏六腑。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 去看一下,就去看一下。 盛婳刚松了口气,正要和崔树旌一起离开,却听到祁歇在身后叫住了他们: “等等。” 她脊背上汗毛竖起。 不得已转过了身,只见前方一双刻金缂丝黑缎朝靴缓步绕过御桌,向这边走来。 空气静谧,无声的紧迫感在此间蔓延开来,唯有他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铡刀落下的不详征兆。 祁歇径直走过手上捧着纸团的侍从,停在盛婳跟前,垂眼看她。 崔树旌咽了咽口水,第一次赔上笑脸:“陛下还有何事?” 祁歇却没有回答他,目光似有穿透力一般要在盛婳头上盯出两个窟窿,半晌,他终于伸出手,堪称孟浪地在盛婳的颊侧抚摸了一下。 盛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好险没吓出七魂六魄,兀自忍着不适,才没有拍开他的手。 ……不是人.皮.面具的触感。 祁歇收回手,看着面前这人飞快蹙起又松开的眉头,心像坠入一片黑暗的深渊,无休止地下落,寻不到着陆点。 不是她。 祁歇忍不住在心中自嘲一笑,是了,她如果会回来,也该是回到属于自己的身体里去,怎么会上了一个陌生人的身? 但他却没能把目光从这人身上移开。 他还是觉得越靠近,便越能从这人身上感到一种如影随形的玄妙之意,于无形之中攫住了他的心,使他产生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欲望。 两人长得不一样,眼睛倒是如出一辙的清亮。 而且…… 离得近了,还能闻到这人身上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 盛婳格外爱那股清香。房间里熏的都是这种味道,周身常年弥漫着馥郁的兰花香。 祁歇不知道这人身上的兰花香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太想见到她而产生的幻觉,假如是真实存在的,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 他继续凝睇着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那截从衣领里伸出来的细长脖颈皮肤光滑细腻,不像是男子会有的白皙,腕部纤细,没有喉结…… 祁歇后知后觉感到怪异:这人是天生就长这样,还是女扮男装? 如果是后者,为何面见他还要故意穿成这样? 接二连三的疑点如雨后春笋般在心间冒出头来,祁歇心跳骤快,渐渐得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测。 这个猜测仅仅是攀附着刚刚发现的无根浮萍般的念头而生,并无有力事实佐证,但祁歇却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剧烈的心悸。 他长久地伫立在身前未发一言,盛婳心中不免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忐忑不已。 她方才是露出什么马脚了吗?怎么祁歇突然走过来摸了她一下,然后又静止不动了? 她又不好出声,真是急死她了。 不过幸好方才她没有听信崔树旌自吹自擂的言论戴上他做的人.皮.面具,否则此时定然被祁歇觉察出端倪。 想到这里,盛婳在心里轻轻松了口气。 好在崔树旌此时也回过神来,一个箭步挡在盛婳身前,护犊子似的,语气沉沉,隐含怒意: “陛下这是对我的小厮做什么?” 祁歇沉默片刻,淡淡道:“无事,朕只是觉得爱卿这小厮长得很是别致。” 长得别致就可以随随便便上手摸了?!盛婳面上不显,心下震惊,随即便是痛心疾首: 短短几年不见,曾经碰一碰手都会脸红的少年郎如今怎地变成一副登徒子似的模样!她现在还是一副儿郎装扮啊!更别提她把妆给自己往丑了化,祁歇说她长得别致,真的不是在寒碜她么! 盛婳忧心忡忡地想着,难不成祁歇的审美真的变得这样奇怪? 崔树旌因他这样直白的陈述愣了一瞬,他还以为祁歇是看出了什么来,没想到是因为盛婳把妆化得太过夸张,一时间只能心情复杂地附和道: “微臣也这般觉得。” 盛婳微微睁大了眼睛,控诉地瞪了崔树旌一眼。 祁歇似乎笑了一下,他很久没有过这样类似开怀的情绪,摆了摆手道: “下去吧。” ……这么痛快就放他们走了? 盛婳走出御书房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崔树旌却觉得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等到走到没人的小道上,这才兴奋地拉过她的手: “怎么样,见了他之后,剩下的时间你打算去哪?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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