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但只是一些收尾工作,并不急于一时。”曲罡恭敬答道。 司无咎眼眸微眯,指节蜷起在檀木书案上轻敲一下,半晌轻笑一声: “是不在于一时。” 曲罡到底跟了他这么多年,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他话语里的深意——主子这是想让他能拖多久是多久,顿时躬身作了一揖: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还有,”司无咎若有所思道:“不日,朕会再次动身前往天韶国一趟,朝堂内外之事需在短时间内安定下来,这段时间内多留意有无异动。” 曲罡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主子此举无非就是不甘心,想要再去见那位公主一面,只是如此冒险行事,未免还是太过任性了些。 但他劝不动这位爷,只能盼望着此行能将他的心思彻底断个干净,最终还是应道:“是。” / 剿匪一事很快提上了日程。 四月,由崔淮和曲罡坐镇军中、指挥将士,崔树旌自告奋勇,冲在前锋打头阵。 与盛婳的婚期将近,让崔树旌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兵令初下,当属他杀敌最为迅猛果决,一时间竟带领铁骑按照崔淮的计谋攻陷了好几个匪窝,超额完成了任务。 原本需要一个月才能捣毁全部窝点,因为他的骁勇善战,竟硬生生提前了五日,便将贼人尽数擒下。 只是百泉山群的这些贼寇落草多年,期间祸害了数不胜数的百姓商贾,最终搜查出来的金银财宝、玉器绸缎竟累积成了一个惊天数字,叫人瞠目结舌。 消息传出来之后,芾绪国皇帝司无咎大震,派遣最信任的亲军正指挥使曲罡协同北疆参与此事的将军彻查,务必要将这些财物清点归类,能还就还,不能还的充作军饷。 于是这后续事宜,竟比战前准备来得还要复杂繁冗,毕竟涉及财物,谁也不敢托大。 “真是奇了怪了……” 崔树旌在崔淮的桌前来回踱步,未几猛然将双手啪一声撑在桌上,带动书案上的用具颤抖着发出闷响。 “这些事宜交由专掌财务统筹的户部才是,再不济也有地方官员主持,为何要让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协同处理?” “冷静些,你同我叫板也没用。” 崔淮正拿着军报在看。他能理解崔树旌的焦躁,毕竟随着婚期逐渐逼近,北疆的事务却还在缠着他的脚步,司无咎乍然下令确实有些突兀,但也并非没有他的顾虑。 “芾绪国皇帝行事一向妥当,理由也给得明明白白,确实只有我们这些参战人员才熟悉财物分别窝藏何处,便于物归原主。” “我呸,”崔树旌难掩怒火:“这些小事,大不了写下明细交给府衙去办,他们可比我们更清楚人员流动,为何偏要拘着我来弄这些琐事!” “我看司无咎这厮纯粹就是看我与婳婳定亲不爽,刻意刁难于我!” 听到这话,崔淮没有急着纠正崔树旌的口无遮拦,反而放下军报,拧眉道: “这是何意?” “司无咎未登基前的那几个月,出使天韶国一事,小叔你可知道?” “知道。” 崔树旌咬牙切齿:“那时候这厮就是奔着向婳婳提亲去的!只不过婳婳没有答应,现在想来,肯定是他贼心不死,还在觊觎我未过门的妻子!” “树旌,慎言。”崔淮警告完他之后,却是露出了沉吟的神色: “不过,按你这么说,倘若那芾绪国皇帝真对你有意见的话,想来这军营的地界,你是很难再出去了。” “小叔,你可得帮我。”崔树旌忽而低眉顺眼起来,像小时候一样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崔淮扬了扬眉毛,神秘一笑:“巧了,我正有一计。” “太好了!我就知道小叔你有办法。”崔树旌兴致冲冲地问: “是什么?” “在京时,我曾向你堂弟学了一手落星阁的独门秘技——人.皮.面具。” / 在逃脱了司无咎刻意设下的重重关卡之后,六月份,崔树旌正式抵达上京。 因为婚前的忌讳,盛婳不好同他见面,然而崔树旌却根本等不到成婚的那一日,即使见不到她,一封又一封写满绵绵情意的信笺却如雨点般送往公主府。 难为崔树旌这个不爱诗文的大老粗每天都要费尽心思从那些他以往最为厌烦的书堆里抄出一首诗来,还附赠一些北疆的小物件:他离开北疆前摘下的一片银杏叶,北疆一个老师傅精心制作的牛肉干,为她量身定做的威风凛凛的甲胄,甚至还有一个空瓶,据说里面盛着北疆旷野的风…… 盛婳哭笑不得,而从他的信件里,她也得知了司无咎在崔树旌来时对他的刁难。 那日让白雀送出信件后,她始终没有得到回信,便以为两人之间那个荒唐的约定已经作废,没想到他转而与崔树旌作对。 盛婳心中很是无奈。明明司无咎在她心里一直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的形象,一度叫她暗自以为祁歇就该培养成他那样的人物。 却没想到祁歇变好了之后,司无咎反倒放不下她了,甚至还反其道而行,为了不让她与崔树旌顺利成婚而去阻拦他。 不过,说起祁歇,盛婳发觉自从他答应她赐婚的请求之后,这人便一夜之间变得格外乖顺起来,好似退回了自己该待的位置,不再跨越雷池一步,老实本分地当好他皇帝的身份。 这些日子以来,他肃清朝堂,任贤革新,省刑减赋,仁厚礼贤,如她曾经设想过的一般,开始重视女子的地位,给她们从基层一步步向上擢升的机会,并不一上来就大刀阔斧地修改律法,而是从根源上潜移默化地改变众人被盛瓒带跑的看法。 不仅如此,他还主张宗教自由,让曾经有众多信徒、后来被盛瓒大肆打压的佛教重新在民间焕发出了生机,于各地修建了寺庙,又是收获了一波人心。 百姓们才不管皇位上的人坐的是谁、坐得稳不稳,他们只知道,从上一次祁歇主动散尽郁家家财驰援涄江水患,后又让女子地位有所提升,再使他们有了正大光明信奉佛教的理由,短时间内做出这些利国利民的政举来,祁歇这个皇帝就该受到他们爱戴。 一时间,祁歇在民间的声望愈发高涨,兼之他对外表现出来的形象乃是一个温良恭谦、风姿俊逸的少年天子,若按照这个势头保持下去,任谁都不会怀疑他日后将在史书工笔之下青史留名,成为一代贤君明主。 盛婳对此相当乐见其成。 最令她满意的是,这几个月来,祁歇每次来看她,也终于不再露出那样如狼似虎的眼神,黑眸里透出来的分明有了从前几分对她这个姐姐的敬爱,说完关心的话之后也不再多待,仿佛真的当起了一个尊敬长姐的皇弟,甚至还会主动询问起她与崔树旌婚事的筹备进度,直言若有需要,尽管向他提出。 是以虽然受了伤,但盛婳这几个月来过得比谁都开怀舒坦。眼见着祁歇皇位越坐越稳,也断了对她的妄念,她心中最后一块大石落地,又每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久之后还能回到现代世界,盛婳简直不要太快活。 于是时间就在她咸鱼躺的日子里飞速流逝,很快就到了盛婳与崔树旌正式成婚的日子。 / 婚期定在了芒种后的第三天。 想到明日就能离开这个世界,盛婳夜里翻来覆去,总有些睡不着。 她其实并非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无论是她即将要嫁的崔树旌,还是像春舟、宿一二三四这样陪在她身边多年的人,亦或是祁歇、沈椼这样和她一同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伙伴,盛婳对他们都很有些不舍。 想着想着,心脏便有些发闷,盛婳干脆坐了起来,披衣点灯。 想提起笔来写绝书吧,她挂念的人有点多,又不知道该写给谁看,想翻找一些她喜爱的小物件出来把玩,又想到这个世界里的东西带不走,顿时也没了兴趣。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索性就坐在桌前发呆。 余光里再次瞥见衣架上那套华美无比的凤冠霞帔,它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看上去是那样的巧夺天工,桃红缎彩腰封下垂着流云纱留仙裙,上面绣着的白鹤仿佛要活过来一般,栩栩如生。 看着看着,盛婳的心情骤然带上了一丝沉重。 崔树旌完全不知道,明日洞房花烛夜之时,她留给他的只有一具冷冰冰的、穿着嫁衣的尸体。 她注定无法完成他信中相携一生、白头到老的心愿,只期望他不要怪她吧。 盛婳轻轻叹息一声。 像是为了应景,忽而,窗外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 不到半刻钟,便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倾落而下,沙沙的雨声仿佛春蚕食叶,落在檐下、阶前、树枝上,滴滴答答,驱散了白日里的炎热。 在这样阒无人声的夜晚,只有她一人的房间里莫名生出丝丝缕缕孤寂寥落之意,这时候,一场润物无声的小雨无疑是对情绪最好的慰藉。 盛婳凝神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心情也随之平和了下来。 她趴在桌上,看着崔树旌堆积在她跟前的信笺,那些生动笨拙的文字映入眼帘,字里行间跳动着真诚炽热的少年意气。 这辈子,他不必孤零零地死在那荒无人烟的战场上,而将以满心欢喜迎来一个全新的身份,他在信中的一笔一划都宛如要化身成一只只雀跃的鸟儿,飞入她的眼帘。 他拥有了全新的人生。 想到这里,盛婳的脑海中突然间茅塞顿开。 她其实没有必要为此自责。如果不是为了转移寿数,她断不会让他平白无故担一个鳏夫、甚至有可能发展成克妻的名头。 这些虚无的东西和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做了她该做的,不让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寿数浪费掉,便是无愧于心了。 她相信哪怕崔树旌知道了这一切,也一定会理解她的。 不过……他大概没机会知道了…… 盛婳下巴抵着手臂,昏黄的烛光在她的眼瞳中不停闪烁,慢慢被阖下的眼皮覆盖。 窗外雨声渐停。 不多时,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了房间里。他进来的动作,熟稔得仿佛近几个月来这样做过数十遍。 盯着无知无觉趴在桌上睡去的盛婳看了好一会儿,心中那阵空虚得厉害的意绪勉强被压了下去,祁歇垂下眼睫,将她轻轻抱了起来,返回床榻,为她盖好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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