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漫漫,阮柔无法入睡,在等待中苦熬一宿,天明后云珠进屋来,发现她正安静坐在窗边,一夜之间,鬓边已生出几绺白发。 阮柔过去的头发如鸦羽般又厚又密,乌黑油亮似上好锦缎,被锁在这里不足一月,已然枯败,发尾泛黄,一如她此刻的心如枯槁。 下午,墙外传来的消息,彻底击垮了阮柔。 父亲在大理寺连夜受审,钉死通敌叛国的滔天大罪,圣上并未徇私,朱笔一勾,即刻推至午门斩首。 身首分离的阮仕祯被刑部差役送回家时,阮家大门洞开,内里空空如也。 正堂,阮夫人的尸身缢在梁上,已然自绝。 阮柔静静听着,脸色苍白如纸,曾经春水般的明眸,此时目光呆滞,空洞落在不知名处。 半晌,她猛地抓住云珠,“阮桑呢?还有小圆儿他们,付家那边如何?” 云珠二话没说,出门捡起檐下的蓑衣,穿着进城了。 带回的还是噩耗,二姐阮桑遭夫家厌弃,云珠去的时候,正见着她被押上马车,即将送往城外家庙。 “他们拽着小圆儿不让她跟去,那孩子哭得都快断气了……” 云珠说得泣不成声,知道她一向最疼小圆儿,还有才满一岁的铭哥儿,被奶娘死死抱在怀里,惊恐地瞪圆眼睛。 劫难来得太快,仿如天边雷霆,轰隆隆滚至头顶,阮柔满目凄惶,慢慢跪倒在地,无声恸哭。 今日便是除夕,她们存的食物已将告罄,幸得门缝下,那仆妇又送了东西进来,云珠赶紧拿去厨下整治了两个菜,又熬了一小锅浓稠的米粥。 三人坐在吕嬷嬷的床上,旁边泥炉透出一点红光,便是往年的红烛高照,桌上两菜一粥,当作珍馐佳肴。 吃过年夜饭,云珠宝贝似的从怀里摸出个小酒瓶,在阮柔面前晃一晃,“夫人馋酒了吧,我去给你温上,睡前慢慢喝,暖和。” 阮柔伫立窗前,看向积雪覆盖的山岭,夜色空寂,远处农舍亮着灯,零星有欢声笑语随风入耳,庆贺除夕团圆夜,亲朋欢聚一堂。 而她这里,只有冷清寂寥。 少时除夕夜,阿修从席上顺了酒,和她躲在园子里偷喝,她抿一小口脸就通红,两人热烈地谈天论地,快活极了。 出征前他们一起酿了好些梨花酒,说好一年后启封,贺他凯旋而归。 然而后来,只剩她对影独酌。 出嫁时,阮柔带了几坛到沈家,就埋在棠梨院的梨树下。 端午那日归宁后便起了一坛,她酒量浅,也知自己醉后可能说胡话,特意叫吕嬷嬷守在外面,谁想沈之砚竟会提前回来,听到了她的喃喃念叨。 阮柔把酒瓶凑至唇边浅啜,微凉的酒水淌过喉间,带来辛辣的寒意,像一柄利剑穿肠过肚,刮得她所剩无几的知觉愈发麻木。 她万没有想到,接风宴归来,沈之砚已对她恨之入骨。 彼时,裴府寻回失落多年的四姑娘,阮柔心里盘算着,总归她和沈之砚远未到如漆似胶,非卿不可的地步,倒不如退位让贤,说到底,裴相是他老师,于他仕途多有益处。 也算报答他这三年来的照拂。 即便如此,沈之砚还是不肯放过她么? 阮柔猜得到,当初圣上赐婚,未必没有拉拢沈之砚,打压裴相的意图,他挟在中间两头难做,并不甘愿娶她。 非要她家破人亡,无声死在这荒野间,才算泄愤么? 一瓶酒饮尽,阮柔猛地弯下腰,利剑在腹中搅动得越发凌厉,狠狠戳刺五脏六腑,脸颊间蓦地一阵温热,抬手一摸,染了满指的血。 她倒地蜷缩成一团,是十九年前,尚在阿娘肚里时的姿势。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阿娘、爹爹,阿柔要去找你们了……” 她含着笑,潸然泪下。 恍惚中,听见吕嬷嬷嘶声痛哭,从榻上跌爬过来。 “姑娘……” “夫人……” 听听,阮柔笑微微地想,云珠是个死心眼,即使她已跟沈之砚和离,仍不肯改口。 只有嬷嬷知道,她去意已决。 “阿柔!” 一个隐约的声音被风吹进院,伴随着门板碎裂的动静,听着那么不真切,又像是林间猛兽濒死前,肝胆俱裂的一声哀鸣。 不,不是他。 沈之砚从来不会这么惊慌失措,有失体面。
第2章 第一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夏季的天亮得早,此时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 一个小沙弥怀抱经书匆匆赶往经堂,只顾低头看路,猛然间一抬头,见着黑魆魆的大殿前,静静伫立一人。 素淡长衫在黑暗中仿如一抹幽魂,周身弥漫着股冷刀霜剑的寒意。 小沙弥不知怎地,一下子想起经文上描绘的地狱恶鬼,吓得浑身汗毛倒竖,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经书撒得到处都是。 颀长身影一动,侧转身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死寂脸孔,偏生五官生得绝美,墨玉般的眸静如古井,乌沉沉透不出一丝光亮。 见有人过来,他眉眼微动,薄唇幅度极小地勾了勾,顿时多出几分活气儿。 小沙弥长长松了口气,手足并用爬起来,合什一揖。 “原来是沈大人,您好早啊。” 眼前这位是名动京师的状元郎,按惯例于翰林院观政一年,后入刑部,一上来便高任左侍郎,不过两年功夫,马上就要升任尚书,二品大员,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实是位炙手可热的大权贵。 这沙弥年纪虽小,志向却高,功课做得足,对京师高官权贵如数家珍,兼之沈夫人每年都会来庙里祭拜,自然识得,见他默然不语,又道: “大人可是来接夫人回府的,贫僧这就带您过去。”小沙弥一抬手:“这边请。” 沈之砚脚步未动,昨夜的梦在眼前挥之不去。 梦中,他看见阮柔死在一间破屋里,乌紫的血自她口鼻眼耳中淌出,凝结在如霜似雪的无暇面庞上,好似雪地落红梅,极度绚丽妖娆。 他的妻,美得娇艳夺目。 自几日前无意撞见她醉酒,知晓她心中另有所爱时,有过无数次杀机,自他心间纷至沓来。 他的心里藏着一只凶兽,二十几年了,这回,怕是要拴不住了。 恶念作祟,已入他梦,沈之砚躁郁烦闷,醒来后再难入睡,索性趁夜出府,来光通寺接她,可到了地方,他又有点不想去见她。 “本官要见主持,有劳小师父带路。” 沈大人温文尔雅,待人宽和,一点架子也无,小沙弥受宠若惊,哪儿还记得这般早晚,师父早课才刚开始,忙不迭殷勤引路。 “大人这边请。” * 后院禅舍,半开的榉木窗棂前,晦暗天光照得阮柔身影模糊。 她安静坐着,乌发如瀑散落肩头,几绺细碎黏在已被细汗浸湿,却依旧闭月羞花的娇容上。 她不时抬手抚脖,咽喉处火烧火燎的痛感似乎仍在,还有腹中的绞痛,她大概晓得,那酒里怕是下了毒。 那么,沈之砚是真的要她死。 在爹爹被判斩首,阿娘自尽,偌大阮家烟消云散之际,她也要静静死在那处庄院里。 只是,为何她又活过来了? 回头看看云珠,她掩口打了个呵欠,瞧过来的眼神古古怪怪,阮柔忍不住又问一遍:“如今是哪一年?” 云珠叹口气,瓮声瓮气答:“隆泰十六啊。” 阮柔一笑,也是,她本就没活过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五月……初八?”语声略滞,却清晰说出日子。 “初九。”云珠笑着摇头,“夫人,咱们昨儿上的山。” 五月初八是阿修的生辰,自三年前战死的消息传来,阮柔便在光通寺为他点了长明灯。 每年到日子,她都会跟沈之砚寻些借口,来寺里小住两日,上香祈福,缅怀故旧。 阮柔垂下头去,看着手里捏着的信,是昨夜阿娘命人送上山的。 封口未拆,但她已预先知晓信上的内容,前世正是这封信,促使她最初生了与沈之砚和离的心思。 她招了招手,唤云珠到近前来,拉住她,声线略微发颤,“嬷嬷呢?她还好么?” 云珠瞪圆双眼,夫人这是怎么了,“嬷嬷好着呢呀,昨儿出门还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一定照顾好夫人。” 那么说,阿娘和爹爹也都还活着,阮家没被抄家,甚至,连祖母都还在世,吕嬷嬷没生病。 所有她无法承受的苦痛,都还在遥远的半年之后,重活一遭,一切都还来得及。 嬷嬷说得没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把脸埋进云珠掌心,热泪滚滚而下。 “怎么又伤心了。”云珠小声嘀咕,知她定是又想翟少爷了,“夫人快别哭了,今日咱们得回家的,万一叫老爷瞧见你眼睛肿,又要生气。” 阮柔哀哀哭过一阵,止了泪,唇边尤挂一抹欣喜。 臻首微仰,凝脂玉肌染上一抹霞氲,似夏日清晨的朝云。 柔亮乌发如瀑,就这么随意披散肩头,杏眸剔透盈润,宛如凝了一汪秋水,小巧玲珑的下颌尚挂了几点晶莹泪珠,愈发楚楚动人。 云珠盯着那玉颜发怔,她们家姑娘在闺阁时便出落的明艳动人,美名远扬京师,出嫁三年,堪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养得身骨柔媚,雨露滋养下盛放得娇艳欲滴。 连她见了都止不住心怦怦跳,老爷对夫人更是爱惜敬重,只是可惜…… 端午那日,老爷虽说没发怒,面色平平淡淡的,但云珠还是瞧得出来,府上人都说,老爷在刑部审案,最是公正严明、明察秋毫、毫不手软…… 因此,老爷再是平日里和和气气一张笑脸,云珠也打心眼里怵他。 恰在这时,阮柔轻声问,“你很怕老爷么?” “可不。”云珠脱口而出,缩了缩脖子,“那黑眼珠子盯着人瞧时,嘶……忒吓人了。” 果然白日里不能说人,便是天没全亮,也不行。 门外廊间传来一阵沉稳缓慢的脚步声,那声音太过耳熟,阮柔悚然一惊。 紧接着,一道柔缓声线轻唤,“阿柔,可起了?” “老、老爷?他怎么来了?”云珠转头跟她比口形,也是同样的一脸惊慌,像做贼被人当场拿住。 夫人出门时跟老爷交待了来光通寺,头两年都有,老爷不甚在意,只略问了几句行程,再无他言。 “怎地这早晚就亲自上山来找?别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云珠顶着一脑门子胡思乱想,赶紧上前拉开门。 阮柔呆呆坐在窗下案前,愣怔看向那抹淡青身影,顺着露进来的熹微天光,缓步踱入。 光通寺所在的青台山,林茂植密,青翠映得天光泛上些许碧绿色泽,与他身上那件松青色绫绸交领长袍恍如一色,更衬得他身姿如松如竹,面目如玉如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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