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待到暮年回首,少年时与翟天修的这段情谊,她亦不过一笑置之。 而她与沈之砚,也同世间大多数人一样,少年夫妻,老来为伴。 不过,这里另有一个前提。 沈之砚是首辅裴安最信赖的学生,当年娶她之前,裴相便有意将裴三姑娘许配给他,这是阮柔嫁进沈家后,时不常便听堂嫂姚氏提及的过往。 沈之砚当时拒绝了,阮柔还曾问过他,他只淡淡而笑,说那时身在国子监,一切以学业为重,无心娶妻。 后来裴三姑娘嫁入庆国公府,姻缘美满。 然而在前世,端午过后,京城传出裴府寻回失落在外的四姑娘,相爷有意联姻的消息,又在沈家不迳而走。 阮柔当时略有察觉,沈之砚正在擢升刑部尚书的节骨眼上,那个位置对他来说意义非凡,裴相的助力不可或缺。 她倒是为着他的前程着想,主动退让,在沈之砚看来,却成了妻子不贞、心系旧爱的罪证,非要让她死了才甘心。 阮柔把头靠在车壁上,轻轻吁了口气,将前面这番推想全盘否定。 何必自欺欺人?毕竟翟天修并没有死,而她前世对沈之砚隐瞒了这一事实。 端午那天沈之砚就已知晓,她念着别的男人,心大如云珠,都瞧出他不高兴。 他妒恨她,却为何连她的家人也不放过?到底阮家是否他下的手,以她对沈之砚的了解…… 阮柔不由哂笑,其实沈之砚这个人,她从来都不了解。 这时车外传来马蹄声,颇为急促,云珠惊醒坐直身子,扭头去看,“嗯?老爷赶上来了?” 瞧,睡着了都能被吓醒,看来沈大人在云珠心目中,可怕程度不是一点半点。 阮柔有点想笑,紧接着两三道黑影分从左右飞快掠过,车身猛地一震。 前头的车夫老于蓦地凄厉惨叫,车门处挡帘晃动,“扑通”一声,跌进来一物。 阮柔定睛看去,骇然发现竟是一截手臂,马鞭的绳圈兀自套在腕上,是老于。 那只手鲜血淋淋,五指成爪艰难抠住车缝,臂上青筋暴起,随着外面的人拖拽,一寸寸向后挪动,拖出长长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沉闷的重物落地声,接着车厢猛地向上一跳,感觉到车轮碾着老于的尸体过去。 耳边传来云珠刺耳的惊叫,阮柔到底数个时辰前刚死过一回,此时心下倒还镇定,紧紧拉住云珠,将她往自己身后藏。 前方车帘掀起,一个相貌狰狞的黄牙汉子朝里望了眼,咧嘴一笑,又退回去驾车,狂笑着大吼一句: “大买卖来喽。” “姑娘,怎么回事?”云珠慌得错了称呼,指甲抠得阮柔小臂生疼,“是、是……遇到山匪了么?” 阮柔摇头,她也不知外面是何情况,见云珠伸手去掀车帘,忙一把拉住,示意不要。 “别动。”她声线压得极低。 马车两侧也有人,听刚才的口吻像是劫财,抑或是将她俩绑去索要赎金。 不论如何,眼下她们首要是降低存在感,在那些人眼里,她和云珠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要没到生死关头,暂时不要去激怒对方。 如此才能等来活命的机会。 云珠身子直抖,挟着哭腔捂住嘴,“老于他……” 这时,前方一声马嘶长鸣,车身剧烈震动起来,蹄踏声乱做一锅粥,伴随着马匹扬蹄长立,下一瞬车速猛然加快。 马惊了! 车厢在颠簸中上下乱跳,内里的两个人被晃得在坐榻间跌来倒去,即便如此,阮柔仍牢牢将云珠护在后面。 发髻已被震得散乱,几缕发丝狼狈地散在脸上,阮柔双手紧攥椅沿,竭力保持平衡,明亮的杏眼睁得溜圆,死死盯着车帘。 * “杀车夫,惊马。” 沈之砚策马立在坡顶,面无表情垂目,望着下方滚滚烟尘的山道,“果然是大理寺要找的那帮劫匪。” 光通寺座落在青台山次峰之上,蜿蜒山道可通山脚。 此刻在他脚下,是一条坡度颇陡的小路,与盘旋的山道呈垂直状,可直达山下谷地,平日寺里僧人下山多由此捷径滑下,凌乱蕨草被压出一条一人多宽的痕印。 白松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大理寺要抓的人,让他们抓去呗,他们刑部帮一把是人情,不帮是道理。 主子怎能让夫人做诱饵,吊出匪贼?! 他的脸憋得有点发青,“主子?” “不急。” 沈之砚神情淡漠,微一摆手,目光转向山谷,那里有处岔口,一条道通往山下,另一条则可绕至后山。 那双瑞凤眼冷锋锐利,早已堪好地形,抬手向白松示意,几个手势间,以两人的默契,白松即刻心领神会。 “大人,坡太陡,会控不住马。”白松出言提醒。 沈之砚轻轻拍打马颈,座下这匹蒙古马是严烁替他搞来的,身为文官,在京城骑它并不妥,平日上值他从来不用。 知道他骑术精湛的人,也不多。 “不必留活口。” 他脸色冷肃,目光追随马车又转过一个弯道,蓦地沉声冷喝:“去。” 白松身影如箭,应声而出。 他此刻似一只林间翱翔的大鸟,不时在树干上借力,几乎足不落地,向着山下掠去。 沈之砚则一夹马腹,口中清叱,双手控缰猛地一提,马儿腾起四蹄,向着山崖伏冲而下。 他伏低身子,前胸紧紧贴在鞍上,减小自身阻力的同时,亦可防止被甩脱。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白松已快要赶到岔口,百忙中回首,这一望惊得脚下险些错了步子。 山势的倾斜愈向下愈陡,那道穿梭在树林中的黑影,如一支犀利羽箭,马头朝下,长长的马尾直愣愣竖在半空,与马身成直线。 从没见过人这样骑马的,简直是玩命。 白松跃起攀住道旁一株大树的枝杈,纵身一扑,赶上其中一个策马护行的劫匪,手起刀落,那人连一声喊都未及发出,便已口喷鲜血,尸身跌落马下。 他飞身上了车顶,再去解决右边那个。 前面赶车的黄牙听见动静,惊惧回头大声示警,他控马技术高超,双手连抖缰绳,本已惊了的马顿时四蹄狂跳,要将车顶的白松甩下来。 沈之砚这时已冲到山道边,马速过疾,前蹄急刹间划出长长的沟壑,其间泥土翻飞。 他甩脱缰绳,借着巨大的惯力,如一颗炮弹般由鞍上弹起,直直朝着马车撞来。 此时一片人慌马乱,黄牙见着这边从天而降的沈之砚,当即弃缰回扑车厢,手上攥了柄雪亮匕首,要去劫持阮柔为质。 “咔嚓”一声,坚硬的轸板被沈之砚的膝盖撞得粉碎,木片四下激飞,他随后扑至,在匕首伸向阮柔的千钧一发间,右手探出,一把握住刃锋。 匕首极锐,攥住刀刃的手太过用力,鲜血自指缝迸射。 阮柔眼前一片刺目腥红,下一刻,沈之砚高大的身影已挡在面前,连飞溅的血滴都未沾到她一点。 白松已解决了右侧匪人,翻身进来,见此情形,调转刀柄砸中黄牙后颈。 人立刻就晕了过去,沈之砚这才松手,那柄匕首被鲜血染成赤红,“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白松记起不留活口的命令,将死狗样的黄牙拖出去,就在车辕上,手中刀影一旋,干净利落捅入后心。 “你、要不要紧。” 整个过程阮柔十分清醒,清楚看到沈之砚为她挡刀的每一个动作,托着他的伤手,另一手去搀。 沈之砚回身,用力抱住了她。 事情还没完,惊马正带着他们飞速狂奔。
第5章 愧疚感激 ◎这出英雄救美,已达到他的预期◎ 白松解决完最后一个,一脚将黄牙的尸体踹下车,便坐上了御位。 无人操控的惊马迅若惊雷,他狂挽缰绳几番尝试,想要控马顺着山道转入后山,那便还有时间稳住身后快要散架的轿厢。 然而,前方不远处有一片突起的山壁,马匹暴跳如雷,正朝着那处直直冲去。 以这样的速度和力道撞上去,他们所有人都会被拍在犬牙交错的巨石上,碎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白松咬牙把缰绳在手上又绕两圈,臂力贲张狠命往回拽。 此时车厢内,沈之砚完好的左手箍住阮柔,那只刀口深可见骨的右手,好似不知疼痛似的,紧握轸板上的围栏,背抵着车门一侧的挡板,长腿顶住前方坐榻。 车厢剧烈晃动,如置身怒涛的颠簸小舟,而他便是亘古屹立的灯塔,任由惊涛拍岸,自巍然不动。 阮柔紧贴在他并不十分壮实、却坚硬如铁的胸膛上,回头见云珠两只胳膊抱住坐榻,被颠得整个人上下起伏,眼看就要脱手飞起来。 “云珠。”沈之砚喊了她一声,脚下用力踹在榻底的储箱上,顿时破开个大洞。 “钻进去。” 云珠如奉伦音,完全不加思索就撒手,连滚带爬扑将过来,阮柔忙伸手拉住,再连推带塞,帮她爬进榻下狭小的空间。 眼见山壁近在咫尺,白松当机立断抽刀,便要砍断马与车身相连的舆绳。 “别砍绳。” 透过早已碎成布条的车帘,沈之砚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前方山壁如一张凶兽巨口,突起的尖石便是它锋利的獠牙,欲将他们尽数吞噬嚼碎。 他语声沉冷,“杀马。” 白松毫不犹豫,飞身跃上惊马,顺着落下的力道,利刃蓦地扎进马颈,紧接着旋动一周,马儿厉声长嘶,凄惨的悲鸣直击人心,震得阮柔双耳嗡嗡作响。 沈之砚下颌贴在她额角,尚能感受到肌肤的细腻润泽,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死死摁在怀里。 像是这样,就永远不会失去她。 “别怕……” 炙热的气息烫得阮柔心悸,在这个舍命相护的怀里,满心复杂。 前世沈之砚要她死,眼下却拼了性命救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白松一刀几乎将整个马头砍下来,继而扯住鬃毛奋力拖拽,竟将马身扭得侧过来。 他双脚蹬在马腹上抽身回掠,健硕马匹横着半边身子,重重撞上山壁。 令人牙酸的骨骼折断声连响,那马贴在石壁上,坚石透肉而出,有了这厚实肉垫隔绝一层力道,轿厢随后撞上去虽也四分五裂,但里头的人到底受力又少一层。 沈之砚抱住阮柔,顺势向外一滚,落在草地上。 * 大理寺近日在青台山下安排了一批人手,严烁接到消息赶来时,沈之砚手上正缠着渗血淋淋的布条,坐在一块大石上。 因着嫂夫人在旁,严烁并未上前,脸色铁青招了白松过去询问。 云珠自散作一地的马车里找到包袱,此时蹲在一旁将之紧紧抱在怀里,明显还未从先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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