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下人见三姑娘回来,纷纷热情上前行礼,阮柔一路忙着回应,脚步雀跃,过了影壁,恰见兄长阮承宇从对面走来。 她足下顿住,带些莫测的眼神看了眼一身华服的青年,略显拘谨唤了声,“大哥。” “嗯。”阮承宇微微颔首,随和招呼一句,“又回来了。” 两人无甚话说,略站了站,各自走开。 走出一段,阮承宇踅身侧首,向阮柔的背影瞄了一眼,笑容淡淡,修长眉眼中,意味不明。 阮承宇是阮家嫡长子,明氏生的。 若说这些年里,阿娘唯一一次铁了心要跟爹爹和离,便是在阮承宇出生的时候。 据说那天爹爹从厨房摸到把剔肉尖刀,跪在阿娘面前,刀抵在自己胸口,脸色死灰对她说,“你走了我活不了。” “那你去死啊。”阿娘镇定如是回应。 然后爹爹就真捅了。 要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呢,那一刀扎得极狠,结果卡肋骨上了,血流一地。 后来大夫一边连呼侥幸、费了老大劲才把刀从骨头上拔下来,就、爹没死成。 不过把阿娘吓到了是真,那之后吵吵闹闹至今,接连有了阮桑姐妹两个,到底没离。 阮柔陷入沉思,她倒是忘了,那时候阮家四门洞开,下人定是早就跑光了,芳菲斋那对娘儿俩呢? 未出阁前,同住一座宅邸,阮柔几乎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嫡母一面,便是逢年过节,那对母子也是关起院门自己过。 那个女人仿佛根本不存在,只偶尔在院子里遇见长兄,客气点头问安,行同陌路。 下人间小声嘀咕,道芳菲斋那位识趣,本就是借着恩情、为了保命才进的门,阮府丰衣足食供着,她便也不出来摆嫡妻主母的架子,各自安好,足矣。 要不是老爷那次喝醉酒走错院门,这府里的嫡长子,兴许到这阵还没影儿呢。 嘿,天意呐。 那之后过了快两年,方苓才生下阮桑,接连又有了阮柔,再之后,肚子便一直没了动静。 许是年纪大了,她也渐渐消停下来,除了隔三岔五冲阮仕祯发顿脾气,关起门来过日子,冷暖哪里是外人能知晓的? 远远瞧见爹娘同住的铃珰院,阮柔脚下一拐,转道往祖母的正房走,让那夫妻俩再闹一阵儿吧。 “老太太这几日怎么样?虞大夫的药吃着可还习惯?” 祖母年事已高,近两年显出些日落西山的光景,前世冬月初,她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家,祖母已在弥留之际,话都说不出来,见了她来,老人默默流泪,看她的眼神满是哀伤。 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幸好祖母早走一步,与阮家的大祸擦肩而过,否则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 抑或者,若那时祖母还在,阿娘一辈子视她为主心骨,兴许不会在爹爹刚死便上吊自尽。 一进门,阮柔提起裙子快跑起来。 前堂林立着造意古朴的高几大柜,幼时她跟阮桑玩捉迷藏,最爱躲进祖母屋里,那些老物件上,仿佛有淡淡的生命痕迹流淌过,手抚在上面温润透心。 有次她钻进老紫檀雕花衣柜里睡着了,阮桑找了她整整一下午,最后急得哭起来,还是祖母淡定起身,走到柜前,扣指敲了两下。 “桑虫儿掉金豆子了,快出来瞧稀奇了喂。” 那些曾于她短短十九年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见到祖母的一瞬间,自阮柔的胸腔轰然炸开,她扑上去跪倒在老人膝前,失声痛哭。 “这是怎么了?柔儿别哭,有什么委屈跟祖母说,万事都有祖母替你作主。” 阮老夫人惊愕蹙眉,一面心疼地用手摩挲孙女儿脖颈,严厉的目光转向吕嬷嬷,无声质问。 又和姑爷闹别扭了? 吕嬷嬷眼神带点无辜,摇头:没有啊。 又想了想,昨晚跟姑娘说那事的时候,瞧着她像心里有数,平静得很。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姑娘,性子软和、心地善良,没什么心机,平日也不爱算计,颇有点没心没肺。 一时连吕嬷嬷自己也想掉眼泪,姑娘到底心里藏了多大的苦哟,见着老太太哭成这样。 阮柔不顾不管哭完,这才省过神儿,这么失态怕是要吓着老太太,抹了泪弯唇嬉笑。 “哈哈,我吓唬您玩儿的。小时候您老说,一个金豆子抵得三日光阴,我给您老掉一堆,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活到九百九十九。” “呸,那我不成老妖精了。”阮老夫人抬手给她个脑瓜崩儿,又捧着脸左右瞧瞧,目光精明锐利,“老老实实跟祖母说,你和沈之砚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没、没什么呀,就都……挺好的。”阮柔心下打鼓,说话吞吞吐吐。 所有人都说沈之砚待她体贴和善,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老太太知道她心里放不下翟天修,始终不肯移情,点着她额头,话说得一点都不留情面。 “你就造孽吧,再这么拖下去,待到夫妻间那点情份淡了,我看你往后怎么在沈家过日子。” “不成就和离。” 说话的是方苓,听说女儿到了,她立刻撂下阮仕祯赶过来。 母女间对了个眼色,阿娘的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阮柔知道,阿娘一向看好她和阿修。 翟天修也有信给方苓,因此一得知他还活着,便连夜让人把这天大的好消息送上山。 方苓挨着老夫人另一边坐下,曲起条腿来盘着,手掌支在膝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正正经经迎上老夫人打量来的目光,忽有点打退堂鼓,不由去瞥女儿,意思是: 怎么样?说不说? 这一幕前世发生过,但今次阮柔却没有那时的坚定,也起了犹豫。 老夫人多精啊,一眼看出这娘儿俩有古怪,耷拉下眼皮哼了一声。 方苓一个激灵,张口就全交待了,“娘,阿修没死。” 老太太神情没动,低着眼不知想什么,过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已不甚清透的眸中,有锋芒一闪而过。 “没死……”苍老的语调缓缓质问,“那为何现在才递信儿回来?”
第17章 冷暖自知 ◎在夫家压抑天性过活。◎ “娘,阿修这三年遭了大罪。”方苓面露不忍,“当年贺兰山那一战朝廷输得太惨,他晕死在战场上,后来被鞑子掳回去当了奴隶……” 蒙古人在河套一带修建防御工事,掳了大批汉人没日没夜做工,翟天修就是其中一个苦力,吃不饱穿不暖,一日只睡一个时辰,干活时动作稍慢,一顿鞭子、老拳便招呼上来。 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终于攒够钱,买通工头把自己赎出来。 阮柔前世听着这些时,心里如翻江倒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腔壮志的少年,到底被皮鞭和劳作摧折成什么样子? 前世今天,她伏在祖母膝上痛哭失声,替他感到万般屈辱与不值。 然而后来的翟天修,并非以一个赎身奴隶的身份、拖着病体残肢归来,他风光回朝,得朝廷大力嘉奖,封五品忠武将军。 阮柔想起前世与翟天修的几次会面,听他戏谑玩笑的口吻,讲起当奴隶时的狼狈,朗声笑说鞑子疲软没骨头,鞭子打人一点都不疼。 以及淡然平静,简略说了一点他如何从蒙古人那里盗取情报。 他说这些经历时,像是在说旁人。 阮柔听来,便也觉得很遥远,像那些苦难都与他无关,然而烙印在他身上的伤与痛,终身无法磨灭。 她满心惋惜、怜悯,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替他弥补回一点点遗憾。 即使在阮家一夕间遭受灭顶之灾,爹爹这种不涉党争、谁也碍不着的小官儿,沾上通敌叛国的大罪时,她都没去质疑过—— 翟天修一个从蒙古逃回来的人,与她家发生的一切,可有关连? “柔儿,你怎么想的?”阮老夫人看看一直愣神的阮柔,对她听着这些并没有太激动,感到一丝满意。 方苓也投来担忧,时过境迁,女儿已嫁作他人妇,翟天修归来想必也是一身伤痛、穷困潦倒,本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谁想造化弄人,成了眼下这番局面。 “修表哥遭此大难,咱们做亲戚的,该帮扶,自然还是要帮。” 阮柔敛眉低目,语气平静地说道。 这话中规中矩,亦是她目前的打算,暂时稳住不动,不偏不倚,不再像前世那样,因为倾向翟天修而乱了分寸。 祖母和阿娘同时松了口气,阮老夫人欣慰点头,“柔儿长大了,懂得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 女儿能这么明白,出乎方苓的意料,高兴之余,又略有遗憾。 阮柔看着两人,至于之后的打算,她肯定还是要跟沈之砚和离的,一日不脱离他的掌控,她下半辈子都不会有真正的安稳日子。 只是,这要等到把阮家的事弄明白,彻底摆脱危机后,才可筹谋。 在祖母这里陪着说话儿,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下人摆上膳,老太太问了声:“仕祯呢?” 方苓面上升起些尴尬,咧嘴一笑,“这会儿大概在书房。” 老太太一挥手,“别管他,咱们娘儿仨吃饭。” 婚后这些年,方苓能稳稳踩在丈夫头上,还要多得婆母的鼎力支持,当年做下的那个决定,之所以维持至今,是因许诺之人始终诚挚守信。 在方苓看来,这里唯一的亏欠,便是两个女儿。 长女略好些,付家门第不显,女婿付轶勤恳多年,娶了阮桑后才开始官运亨通,如今在北直隶盐运司当了个分司副使。 阮桑有旺夫命,贤惠能干、儿女双全,在付家得公婆看重,下面小姑妯娌众星拱月般围着她转。 相比之下,小女儿就命途多舛,沈之砚少年成名身居高位,她嫁过去,因着庶出的名头被婆母冷待,日子过得谨小慎微。 沈之砚不差,但方苓看得清楚,这女婿看着脾气温和,实则心性冷清,阿柔自小爱闹,活蹦乱跳养到十六,去了夫家完全是压抑天性过活。 方苓虽在这府上做了二十多年妾室,却是夫君敬重,婆婆拿她当亲女儿看,下人更是不敢怠慢,活得张扬快意。 果然姻缘好坏不能只看表面,关起门来过日子,冷暖自知。 方苓这一上午先是骂丈夫,后又忙着陪女儿,眼下饭还未吃完,府里的管事嬷嬷已经找过来,在外间廊下站了一排听候。 她坐在窗边,手里端着碗,一边吃,一边隔窗跟外面人交待事宜,倒也两不耽误。 阮老夫人见惯不怪,只一个劲儿给阮柔挟菜,“瞧这小脸儿瘦的,多吃点儿。” 阮家颇有些产业,这些年交在方苓手里打理,生生又翻出两三倍的规模,按阮仕祯五品官的俸禄,在这京城算得上富庶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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