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案子,之后查明是主考之一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勾结学子泄题、买卖谋私,案子审清楚,余下清白的诸位考官,便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因此说,阮仕祯与尚书大人,还有过一场同牢之谊,这次说好了让他进文选司,只负责开设科的官员登籍、验发事宜,并未占用求贤科的名额。 即便这样,还是招了小人妒忌。 考核在半个月前,本就是吏部官员,阮仕祯写完的述职答卷口都没封,出个门左拐就是考功司,直接递进去完事。 却被个与他同科的员外郎名叫孟才远的人给盯上,悄悄进去将名封换成了自己的。 这件事的结果要在下个月才会出来,阮柔借重生之机,已提前预知。 前世,考功司递到圣上面前的通考名单上,阮仕祯连个最末等的“不谨”都没评上,直接是个“缺”字。 皇帝当场就给气笑了,“朕这个师弟,如今已经懒到,连吏考都交白卷了吗?” 阮仕祯当年师从前内阁首辅明经浩,明阁老一代帝师,隆泰帝尚在龙潜时,便常带着阮仕祯这个得意弟子,出入王府讲学。 隆泰帝为人念旧,颇喜爱阮仕祯率真洒脱的脾性,一君一臣甚有私交。 考功司的吏官被这声师弟吓得心惊胆颤,就在皇帝面前查验,还是陛下眼尖,打一堆卷子里一眼认出阮仕祯的笔迹,看看名封,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事后,孟才远自是以舞弊论处,贬官罢职,而阮仕祯也得了个浮躁马虎的考评,吏考最终以不称职落选,责定三年后再考。 九年吏考落选的,大益朝这近百年都未发生过一起,这件事父亲闹得颇为狼狈,有没有可能将皇帝对他的最后一丝私谊耗尽,否则之后的大祸临头,怎会势如雷霆。 沈之砚叫了她两声,阮柔这才反应过来,“啊?怎么了?” “想什么呢?”沈之砚温和笑看着她,好脾气地又说一遍,“我说,母亲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嗯,不会。”阮柔应声,马车有点晃,她向前微微倾身,鬓边双燕金翅步摇垂下的流苏轻轻荡悠,认真地看着沈之砚,问道: “寻常吏考中,若是卷子被人调换,可有办法解决?” 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这件事需得向沈之砚求助。 沈之砚听出她弦外之意,“怎么,父亲的考卷出了问题?” “啊,端午那天回去,听他隐约提了一句。” 大益朝有女子端午回门午宴的习俗,那日沈之砚没跟她一道去,阮柔每次回家,总难免触景生情想起翟天修,回来后才起了坛酒来喝,偏巧赶上沈之砚早归。 “似乎是……被同科姓孟的一个主事,把卷子给换了。” 其实阮仕祯到这会儿还全不知情,阮柔想着回去再提醒他,对着沈之砚,却并未含糊其辞。 她想看看,沈之砚对阮家的态度到底如何。 “哦。”沈之砚点了下头,神情是一贯的清冷,“考功司应当还在阅卷中,父亲不如去说一声,叫人拆了名封看一眼便知。” 私心里,沈之砚对这位岳父大人不大看得上眼。 世人评价阮仕祯“宠妾灭妻”,这四个字,触了沈之砚的底线。 阮柔杏眼微眯,听出他的敷衍,试探着又道:“他若去了,虽说大概能弄清真相,但这样一来,到底要落个马虎大意的考评,就怕圣上知道了……” 沈之砚眉宇清润,望着她微微而笑,“原来你担心这个,放心,岳父大人深得圣心,当年舞弊案,不是后来也还他清白了吗?圣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惩治一个恶人——这些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阮柔愣愣听着,樱唇渐渐张成圆形,那唇瓣水泽润润,浸得纹线明晰可见,似一枚熟透的果子,红艳艳的正在邀人上来咬一口。 一双杏眸眨了又眨,长睫忽闪得小扇子一样,不停掀动。 “你……你、你怎会知道……这件事的?” 阮柔太惊讶了,要不是他说,她都几乎想不起来。 舞弊案那年,她才六岁还是七岁来着,当时家里急得人仰马翻,母亲和祖母在外求告无门,只剩下在家抱着哭。 小阮柔当时就一个人跑出门,她生得玉雪可爱,人人见了这么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脆生生地礼貌问路,都会好言指点,更有好心人将她送到了大理寺。 她当时就蹲在天牢门口,狱卒来赶也不走,一脸正义凛然,大声对过往行人说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我爹爹是冤枉的。圣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惩治一个恶人,我就在这儿等着,圣上一定会把爹爹放出来。我爹爹是冤枉的……” 彼时的沈之砚已搬离伯爵府,就住在大理寺后面的街上,当日出门买书,恰好见着这一幕。 他无法想象,这个小女孩的内心有多么强大。 被人冤枉时不会偏激愤懑、不会躲在角落里独自舔伤口,而是跑到人群中,就在太阳底下,大声辩解。 把冤屈告诉所有人,并全心全意地相信,冤枉了她的人会认清真相,还她清白。 她有一颗光明磊落的心,若是母亲也能像她这样,那该多好。 “是呀,我当时就见过你。”沈之砚抬起左手,轻轻将她扯过来一点,伏低身,温柔地将人拥进怀里。 “印象深刻至极。” 阮柔头靠在他肩上,心底的讶然一点点平静下来,像寒冬腊月喝下一壶冷酒,暖不得肠肚,反需要五脏六肺去焐热它。 她从来不知,自己和沈之砚,还有这么久远的渊源。 “你当日那番话被温大人听见,进宫呈与陛下。” 沈之砚指尖磨捻她细腻的耳垂,轻声说道:“陛下听后龙颜大悦,否则你以为,当年那件舞弊案怎会办得如此迅速,条清理晰,不因矫枉过正而诸多牵连。” “真的么?”阮柔不禁从他肩上抬起头来,仰望他轮廓清冷的下颌,她眼睫眨动时,甚至能扫到他的脸。 她惊觉这距离过于亲密无间,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穿着衣裳的时候,她从没有与沈之砚这样紧紧依偎过,下意识手上用了点力,将他推离开来。 她坐直身子,手不自然地去摸耳朵,他触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烫。 沈之砚轻笑,向后靠回椅背,点头称是:“嗯,都是你的功劳。” 马车停驻,阮家到了,他坐着没动,“前几日得了些上好的雨前龙井,记得父亲爱喝,回头我叫人送过来。” “好。”阮柔应了声,见他再无交待,知道吏考的事,他是不打算插手了,心下虽有些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点点头,“那妾身进去了,您路上小心些,还有手上的伤,记着别沾水。” 该温顺的她还得继续,别说眼下他还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便是阮家,在堂堂刑部侍郎的手底下,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 圣恩靠不住,不定哪天就烟消云散,郎心亦如是。 阮柔下车,吕嬷嬷和云珠跟在后面,从大门进去时,母亲身边的宋嬷嬷正从里快步赶来,笑容可掬迎上前。 “三姑娘这么快就到了,我还想着得再要一会儿呢。” 阮柔灿然而笑,喊了声宋嬷嬷,“阿娘呢?爹爹今儿在家吧?” “在呢。”宋嬷嬷跟她挤眉弄眼,“可不,夫人早起又跟他呛了句嘴,老爷这会儿正陪罪呢。” 阮柔止不住翻个白眼,连带吕嬷嬷云珠,三人一同笑起来。 阮仕祯当年文才斐然,春闱一举得中探花,为人洒脱快意,是京城士子中的冉冉新星。 本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却因娶了明阁老的女儿,而至仕途晦暗、断送前程。 那时先帝尚在,明阁老以贪墨弄权等数桩大罪被赶下台,斩首抄家、诛族流放,一代名士惨淡收场。 但在清流眼中,明阁老才高德重、经纶济世,乃大益朝的国之柱石,不过是功高震主、遭帝王忌惮罢了。 因此上,阮仕祯不避祸殃,敢于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替明家保留下一线血脉,私底下文人士子,哪个提起他不是竖起大拇指,夸一句仗义有担当。 这是起初外界的说法,其实在迎娶明家长女的前一日,阮仕祯先娶的是阮柔的母亲方氏。 阮仕祯不仅仅是明阁老的得意门生,当年阮柔的祖父还欠着明阁老一桩救命之情,生恩如再造,阮老夫人亲自拍板,强命儿子降妻为妾,改纳明家女。 方苓的新婚之夜,先进洞房的不是丈夫,而是婆婆,老夫人并未说过多哀求的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道了句: “过日子,里子重要,还是面子重要,你自己选吧。”
第16章 失声痛哭 ◎“不成就和离。”◎ 方苓出身不高,族中几代经商,到她父亲这代才捐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本也般配不上阮仕祯这样才华横逸的探花郎。 当初是阮老夫人一眼相中的她,觉得她为人通透大气,娶妻求贤,阮家门楣也不高,她并不想叫儿子凭才攀高枝。 阮仕祯和方苓初初相看,先是两不对眼,好似针尖对麦芒,后来却又不知为何,王八看绿豆一般,活生生又对上了。 两人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前却也足够了解彼此,算是难得一见的真心以待。 飞来一场横祸,要改变的是方苓的一辈子,那天夜里她把阮仕祯关在洞房外面,任他如何恳求死活不开门。 想了一夜,翌日清晨,便点了头。 阮老夫人和阮仕祯都知亏欠方苓良多,虽是以正妻之礼,从正门将明大小姐抬进来,之后却事事敬重方苓。 阮仕祯与明家大小姐之间本无情意,婚后明氏几乎足不出院,在芳菲斋安静度日。 接下来这么多年,府中始终由方氏主持中馈,家门内外,地位俨然与主母无异。 名份地位,方苓只能选一样,这便是老夫人当日说的面子与里子,她选择做妾,连带生下的两个女儿,也为庶出。 当是时,世人一片哗然,纷纷指责阮仕祯宠妾灭妻,非君子之为。 既这样,你别娶老师的女儿呀,大不了让人说一声墙倒众人推,又怎么了? 那之后,这位探花郎被世道抛弃,再无人问津。 在沈之砚来说,阮仕祯的为人处世几乎与他自己的那套完全背离,沉迷女色荒废正业,寒窗十载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若然心属方氏,那就别为了道义责任和世人赞誉这些虚名,接纳老师的女儿,既两头都娶,又两头兼顾不来…… 阮柔顶着庶女的名头,在外受了人多少冷眼,沈之砚觉得,他的妻才是最冤最可怜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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