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这些人与事离得阮柔太过遥远,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童,连询问也不知从何问起,“他们为何要逃?” “盐课过重。” “两淮一带的灶户,缴纳完一年的税役,往往连口粮都剩不下,无法活命,只得做逃户。” 若要沈之砚说盐务,他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三日三夜,但考虑到她的认知有限,尽量说得直白明了。 “朝廷颁布开中法,本意是开盐路、与民便利,却有不法商户大肆囤货,盐务衙门私开盐引,官商勾结,税役层层加码,官盐价格居高不下,导致私盐泛滥成灾。” “私盐价格低,民众自然愿意买,官商从中获利,说起来,倒是一门皆大欢喜的买卖。” 沈之砚语气不无嘲讽,看着工棚里像牲口一样劳作的灶丁,眼中波澜不兴。 “又有多少人知道,盐枭所得暴利,是榨干灶丁们的血汗换来,更不必说他们吮血吸髓、中饱私囊,侵害朝廷根基,国贼禄蠹,都在这盐里了。” 自调查翟天修的来历,在沈之砚眼中,已将他归为穷凶极恶的盐枭。 今夜带阮柔来此,让她亲眼见识私盐贩子手底下,残忍冷酷的现实,好叫她认清她表哥的真面目,别再被年少时的假相蒙蔽。 阮柔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沈之砚,嫁给他三年,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侃侃而谈。 这个人虽说状元出身,品行高洁,其实私下里并不喜风花雪月,谈琴作画这等风雅事,从未见他做过,偶尔闲在家中,不是看卷宗,便是彻夜在书房伏案,奋笔疾书。 沈之砚就是那种冷静淡漠的性子,却将最大的热忱,都投诸在公务上,乃至待人接物,从来是在彬彬有礼间挟着疏离冷淡。 然而今夜的他,压抑在平静话语中的激奋,她这个三年的枕边人,却是能深刻感受到,比之他的虚伪阴冷,这份热情更让她刮目相看。 沈之砚目视前方,黑沉沉的夜色下仅有零星灯火。 “那里是八井巷,城中最大的私盐窝点之一。”
第49章 天罗地网 ◎他的妻如珠似宝,谁也别想偷走。◎ 马车停在一条狭窄的巷口, 前方青石板路面坑洼不平,随处可见积水泥泞。 “路不大好走,看着点脚下。” 沈之砚提醒阮柔一声, 弯腰将她的裙摆提起,一手搀在肘下, 带着她向巷里行去。 “今夜截获情报, 有个通缉已久的大盐枭正藏匿在此, 严烁带人前来围剿,前面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咱们这会儿过去, 正好赶得上抓捕现场。” 羊皮小靴踩在泥里发出“咯吱”声,阮柔现在总算明白他备下这双鞋的目的,却仍是难以理解,为何要带她围观缉拿罪犯。 前次沈之砚提及翟家在西北贩私盐,阮柔当时并未接话, 她从林琼处已然知晓阿修与金刀的关连,而这家商行, 的确就是前世大理寺追剿的私盐贩子。 至此, 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今夜在此围剿的人,难道是阿修? 所以, 沈之砚才要带她来看! “他不是……”阮柔嗓子干涩, 在昏暗的巷道驻足,抬头定定看着沈之砚, “翟天修不是盐贩子。” 前世皇帝亲封他为忠武将军, 他从蒙古人手里历经艰险脱困逃出, 带回情报, 是于国有功的忠勇之士。 远处的灯光零星落在沈之砚脸上,映得他神情晦暗,指尖传来一阵麻意,嫉妒如噬骨毒虫,啃咬一身傲骨,他低垂眉眼,冷淡向她睇来。 与那双明亮杏眸对视良久,他移开视线,声音平淡无波,“看路。” 带她绕过一处污水积聚的坑洼地,转出巷子,到了一座低矮小山前。 走上破旧不堪的石阶,沈之砚依旧对方才的话避而不谈,“严烁把围剿的大本营置在上面,放心,不会有危险的。” 旧山道崎岖难行,这时已看见不少身着官服的差役上下走动,见了沈之砚肃立行礼,避在道旁让他们先上去。 阮柔这会儿顾不得多说,只看着脚下的路,石阶湿滑,她走得很小心,若非穿着皮靴,早就滑倒跌下去了。 上到来,坡顶有一座二层竹楼,黑洞洞的,只在院里点了几盏不大明亮的灯火,影影绰绰照出轮廓。 门前聚集着许多人,看服制皆是大理寺衙差,有人急步上前,“沈大人您可算来了,少卿在二楼等着您呢。” 沈之砚点了点头,带着阮柔进去,一旁转出个妇人,嗫嚅着唤了声:“三姑娘。” 阮柔大感意外,“琼姨,你……怎会在这里?” 前几天,林琼就已被大理寺放回来了,阮柔不知是她向沈之砚的求情奏效,还是林琼本就没有罪过。 阿娘叫人递了信来,说她一切安好,在大理寺并未遭罪受审,只是循例问了几句话,叫阮柔放心就是。 却没想到,林琼今夜也到了此处。 “你先歇一会儿,我去找一下严烁。”沈之砚沉声对阮柔说完,转身出去上了二楼。 他一走,阮柔立刻拉住林琼的手,“琼姨,是有人逼你前来吗?” 林琼面露难言之色,她这些日子虽被放回来,每日早晚上下工却察觉有人跟踪监视。 “没有人逼我,我听说今晚他们要抓梁二当家,这才赶过来的。” 她反握住阮柔的手,“三姑娘,这人是少爷家的大仇人,我要亲眼看他落网。” 阮柔心头微松,略一思忖,这个二当家,想必便是前世她听说的,沈之砚破获私盐案、缉拿到的匪首,只是,时间提前了足有两三个月。 不是阿修就好,她心下定了大半,并未多问,只轻轻“哦”了一声。 林琼眼中闪过犹豫,寻思着要不要跟她说阿修提前回京的事,环顾四下都是官差,到底没敢开口。 二楼,严烁脸色古怪,“之砚,你怎么把嫂夫人也带来了?” “嗯,刚好顺路。”室内暗沉一片,唯有大敞的露台透进亮光,沈之砚轻描淡写,踱过去向下观望。 入目是一片七拐八弯的巷道,地形错综复杂,远近三两个工棚,正中一处院落是仓库,他问严烁,“人手安排得如何?” “自是万无一失。”严烁笃定说道。 这些年他和沈之砚联手,类似的事干过不知多少回。 严少卿行动力强悍,围追堵截、擒拿罪犯自有一套,若将他比作率部冲锋陷阵的将军,则沈之砚便是他的军师,纵观全局、策应疏漏,方保进退无误。 京城曾有十大盐枭,近半数都是被他二人捉拿归案的。 “记着我说的。”沈之砚锐利的目光注视下方,语气沉沉,“围住人先别急着拿下,我要看看,我等的鱼,今夜会不会上钩。” 好奇心像猫抓一样,严烁知他今晚另有所图,却始终不肯明言。 “你让人把林琼引过来,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他围着沈之砚上下打量,忽地灵光一闪,“别是……” 今夜这种场合,沈之砚竟然把夫人带来现场,联想到林琼是阮府产业上的人,难不成,他要抓的人,跟嫂夫人有关? 沈之砚眼皮微掀,措辞简练说道:“那人是她远房表哥,跟阮家没什么瓜葛。” “表哥?”严烁忍不住挤眉弄眼,这还叫没瓜葛。 “眼下十二监那边指了条明路,这人恰好也是从西北回来,三年前的军械案,他当时就在军中。” 沈之砚打断他的遐想,幽幽说道:“严烁,你说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即便抛开私人恩怨,沈之砚敏锐的直觉告诉他,翟天修此人,与西北他们正在查的案子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具体是什么他还不大确定,但只要这条线连通,一切真相都会浮出水面。 严烁脑瓜转得也不慢,“那他与梁泽什么关系?” “仇人。” “哦……”严烁明白了,嘿嘿笑了两声,走到楼梯口,回手在空中虚点几下,“论顺藤摸瓜,我只服你。” 沈之砚回到楼下,进门先看向林琼,示意她可以走了。 待人出了门,后面即刻有两个差役跟上。 吊出翟天修,光靠仇人还不够,林琼算是另一重保障。 不,他当然不会拿阿柔做饵,他的妻如珠似宝,要小心藏好,谁也别想偷走。 阮柔跟在沈之砚身后上了二楼,他将露台前悬着的纱幔拢上,屋中仅有两个角落点着幽暗烛火,光线依稀能辨清四周。 敌明我暗,方便观察现场。 “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年未见,你怎知你表哥……在西北都做了些什么?” 沈之砚在窗前回身,向她招了招手,“阿柔,到我这里来。” 我当然知道,阮柔浅浅吸了口气,按摁住心头的不适。 这般毫无根由的猜疑令她反感,她和林琼先后出现在此,阮柔已隐隐察觉沈之砚的意图。 他今日才被上司挤兑,眼下急需一场功劳来挽救仕途。 她缓缓挪动步子,在纱幔前隐没半边身形,向下方看去,攥着帘布的指尖微微发白。 若阿修提前回京,今夜的天罗地网,是否为他而设? 不远处的破旧棚屋,工人浑无知觉地劳作,阮柔居高临下,能清楚看到一队队官兵正由四周悄然向中心靠拢。 “您不用去么?”阮柔指着下方,侧头睨向沈之砚。 沈之砚轻笑摇头,“你夫君是文官,不适合做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楼下的竹栏边有座石磨,上面立着一人,沈之砚指着那处说道:“你看严烁,这种场合也不必他亲自出马。” 阮柔也看到严烁的身影,他们所处的这座小山坡,以及山上的竹楼,都隐在夜色中,纵览全局。 随着一声刺耳金鸣,进攻开始了。 眼前昏黑一片的巷道,陡然间灯火通明,四周燃起无数火把,成队的官兵在巷子里跑动起来,刀剑出鞘,喧声鼎沸。 仓库里跃出十数个黑衣人,皆手持利器,顷刻与官兵交上手。 厮杀惨烈,便是阮柔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这些人身手了得,众兵将如同秋后的稻子,一茬接一茬倒下。 然而严烁这面,今日也是有备而来,人手充足,硬生生抗住盐贩子的数波冲势,以数量碾压制胜,始终将仓库围得铁桶也似。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黑衣人尽数倒于血泊,官兵一拥而上,这种情形下,再是纵横西北绿林多年的豪强,也插翅难飞。 与此同时,伏在暗处的男子始终一动不动,拳头抵在冰冷的墙石上,碾碎的细石扑簌簌掉落。 他心头剧烈挣扎,想要趁乱混进战局,一刀宰了梁泽,又深疑怎会如此凑巧,恰赶在他回京的节骨眼上,梁泽的老巢就被人端了。 隐于黑暗中的一双眼,锐利如同鹰隼,更像贺兰山巅蹲守濒死猎物的秃鹫,拥有十足的耐心,绝不会轻易踏入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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