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柔被摊子吸引,走走停停,目光在那些精巧别致的小物件上流连,到了这会儿,两人之间,先前被她直言逼问而起的窘迫,渐渐烟消云散。 那句话脱口而出后,她也有些懊恼,从前阮桑总说她活像个小炮仗,说话冲得叫人想打她一顿。 没想到,嫁进沈家三年,被她掩藏得极好的这个坏毛病,今夜却在沈之砚提及往事时,一个没忍住暴露无遗。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否则不过是落得双方难堪的下场。 她在卖文房四宝的摊位上,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砚台,翻来倒去看了好一阵,还拿在耳边敲着听了听音质,显得很内行的样子,接着向摊主问价。 “夫人真有眼光,这是上好的澄泥砚,质地上乘,只卖十两。” 阮柔回眸看看沈之砚,像是询问他的意向,沈之砚容色淡淡,含笑点了点头,看起来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买了,替我包起来。”阮柔当即拍板。 沈之砚去摸荷包,阮柔按住他,“我送你的,自当我付钱。” 她从腰间坠的香囊里摸出一锭碎银,给了那摊主,笑眯眯道:“剩下的不用找。” 回过身,阮柔赶紧拉着沈之砚往前走了一段,这才将手中的砚台晃了晃,外面包裹着粗糙的牛皮纸,拉开纸封一角,她把指头探进去摸了一下。 “爹爹最爱摆弄这些石头,我小时跟着他学了点儿皮毛。刚才那老板没说错,这砚的确是澄泥,正宗西域来的,他不识货,只当是块赝品,才卖得这么便宜,拿到相宝楼去,价格起码能番上十倍。” 她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模样颇有两分卖弄。 沈之砚来了点兴致,半信半疑接过去端详,他寒窗十载学而至诚,对此类外物仅以好用为目的,实在没什么研究。 “瞧着像是包了层浆,质地……”他想说,也就一般吧,能用。 “这你就外行了。” 阮柔抿唇轻笑,探手过去,涂了粉色蔻丹的指甲轻轻在上刮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她努了努嘴,“喏,这大概是件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儿呢,外面裹了好几层泥。” “不过,泥与泥之间,也有很大区别的,澄泥的胶质,烧制后质地坚若玛瑙,莹润如玉,敲击音质琅琅。” “便如璞玉与顽石,单看外形常人分辨不出好坏,世上那些经人传颂的美玉,又有哪一件不是千锤百炼、历经沧桑,才能成为传世佳作的。” 她侃侃而谈时,双眼澄澈清透,映着夜灯,眸间如同点缀漫天繁星,灼盛的光华耀眼夺目,令沈之砚几乎不可直视。 关于璞玉和顽石的说法,便像一道璀璨的阳光,直直穿透他的胸腔,照进漆黑苍凉的内心深处。 “到了,你看。”沈之砚轻轻握了下她的手,目光转向不远处枝繁叶茂的许愿树。 绿荫如盖,垂落无数红色丝绦,随着夜风在枝叶间卷舒荡漾,一张张朱红色的许愿牌上,承载着人们心之所向的美好愿望。 阮柔神色怔忡,望着眼前景象,心口猛地跳了几下,忐忑间,缓缓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 阮柔小时候,这株大榕树还不是许愿树,因此地离家不远,夏日午后常有孩童在河边戏水,老人家坐在树下纳凉讲古,是阮柔姐妹俩最爱来的地方。 翟天修进京住进阮府后,兄妹三人常结伴来此,这棵树,记载了他们少年时的点滴欢笑。 后来边上盖起一座月老祠,便开始有人在这棵树下结绦许愿,可以说,阮柔是看着这株大榕树,逐渐被人传成颇具灵验的许愿树。 那些个情窦初开的时光如此清晰,逐一浮现眼前,她还记得,那天翟天修拿出一块亲手雕琢的海棠木牌,低头笑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深处,藏着些她还未懂的东西,问道:“阿柔想在上面写什么?” 阮柔当时红了脸,夺过木牌背在身后,“我写的东西,不能给你看。” 说完,她转身就跑,阿修在身后大笑,扬声承诺,“好,我不看。” 她跟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在木牌上偷偷写下愿望,期盼着有朝一日嫁给他,长厮守、共白头,攀上高高的树梢,将牌子挂在枝头。 呵,那些懵懂的少年情愫啊…… 这么多年来,仍旧挂在高高的树顶,始终不曾落入现实,只存在于虚无飘渺的等待之中,渐渐成空。 翟天修临行前,他们二人说好,待他回来,就去树顶取下许愿牌,到时他便会向爹爹阿娘提亲,正式迎她过门。 后来接到他的死讯,阮柔在那年七夕又到了树下,仰头望见孤零零悬挂树顶的红色木牌,不禁泪如雨下。 大概是她当年想错了,不该将这愿望挂得那么高,最终成了山巅清冷的雪,可望而不可及。 那夜,她在树下埋葬了自己尚未生发便已夭折的初恋,此后下定决心另嫁他人,却未曾想,心头最初的爱恋,永远无法抹去。 “三年前的流火灯会,我在这树下看到你了。”沈之砚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柔,你当时在哭,为何?” “啊?有么?”阮柔震惊回头,一瞬间自追忆中清醒过来,下意识想要逃避。 “这树又叫姻缘树,许多人来此求姻缘,大概我当时……担心嫁不出去,所以才哭吧。” 她别过脸掩饰眼中的慌乱,讪笑一声,“那段时间我总爱胡思乱想,记不清了。” 彩灯如织,映在沈之砚清冷的面庞上,长睫下一双瑞凤眼藏于阴影,他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对她的关注,他早早便对阮府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她碍于庶女的名头,出嫁不易,她姐姐嫁了个末等小官,而她那时已过及笄,却迟迟无人上门提亲。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早已心有所属。 “你也在这儿许过愿吗?”沈之砚平和问她,仰望树梢垂落的红绦,“听人说,成亲之后会把许愿牌取下来,送到隔壁的月老祠里去,你的呢?” 阮柔张口结舌,随着他抬头,视线在树顶扫过一周,忽地愣住了。 她的那面海棠牌与众不同,很好辨认,此刻并不在树梢。 一瞬间,好几个念头同时冒出来,沈之砚早已知晓她和阿修的过往,事先把牌子取下来,却对她明知故问? 或者,是他…… 阮柔即刻打消了后一个想法,前世阿修回京是在中秋之后,不可能是他取下来的。 “没、没有。”她的声音总算镇定下来,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没在这里许过愿。” 沈之砚轻轻“哦”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有些遗憾。 许愿树的背面,靠近河堤边的阴影处,此刻正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眉目疏朗,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左颊一道刀疤自眉尾延伸至鼻翼。 可以想见,当年这一刀若是劈中,会直接将他半个头颅掀下来。 然而,到底是他命不该绝,险险避过锋芒,刀气在他的脸上留下这道不算太深的印记,非但没有让他变得面目丑陋,反而凭添几分英武之气,凌厉中生出令人捉摸不透的魅力。 他低垂着头,望着手中的海棠木牌,经年日久,纹理间渗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一如他不可磨灭的思念。 阿柔已经嫁人,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第一次后悔,为何当年没死在战场上。 拿着木牌的手伸出石栏,几次想要松开,让它落入水中随波飘走,却终是难以割舍。 最终,他将木牌郑重收入怀里,转身时,一个小个子男人凑至近前,轻声道: “少主,打听到了,郡主府在安南街,咱们现在过去么?” 男子摇头,小个子又补充一句,“秦大人说,让你一进京就去找他的。” “秦……”男子嗤地冷笑一声,“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多等片刻也无妨,梁泽找到了么?” 小个子不再多说,只道出个地名,“八井巷。” “走。”男子步履稳健,魁伟的身形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阮柔视线漫无目的四下游走,忽然注意到河边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杏眸顷刻涌上一层泪雾,她赶紧揉了揉眼,再定睛看去,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她疑惑地四下张望,沈之砚看来,“怎么了?” 阮柔怔怔出了会儿神,继而笑意温婉,“没想到,这株大榕树也有香火鼎盛的一日了。” 她眨动微红的眼,“怪熏人的,要不咱们走吧。” 马车停在坊门外,上了车,阮柔靠窗坐着,缤纷彩灯透过纱帘,投在她苍白的面容上,默默注视繁华街景,迭起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 那不是阿修,大抵重游故地、思忆故人,这才生了错觉。 车轮辘辘,沿河道而行,逐渐将繁灯夜景抛在身后,走出一刻钟,阮柔这才发现,似乎不是回家的方向,反而越行越远,转头问沈之砚: “咱们还不回去么?” “时辰还早。” 沈之砚今夜带她出来,本就另有目的地,来许愿树也只是临时起意。 “今晚本还有公事,不过既答应了带你看灯,总不能食言,焰火已经瞧过,现下阿柔陪我去料理完,咱们再回去,可好?” 外面赶车的是白松,今日她连云珠也未带在身边,这会儿若说不好,难不成她要独自下车走回家去? 如今的沈之砚,一改从前的温润有礼,倒变得独断专横起来。 阮柔只得点头,“好。” 马车快走到货运码头时,转了个方向,驶进一条杂乱无章、人声鼎沸的巷道。 今夜城中锣鼓喧天、彩灯高照,所有人都在欢庆圣寿,此处的热闹则与喜庆无关,运河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货船,码头上灯火通明,随处可见扛麻包、抬货箱的忙碌身影,为三餐和生计劳苦奔波。 这些人的喜乐与城民毫不相通,然而居住在京城的几乎所有人,衣食住行皆来自他们没日没夜的劳作。 马车沿河道再往里走,将码头上挥汗如雨的人抛在身后,河面飘浮厚厚一层白沫,烂菜叶、破木板随处可见,四周渐渐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 隔着车窗,阮柔看见许多散落各处的工棚,热灶上架着大锅,有人站在高处,拿长长的木棒在里翻搅,浓烟滚滚。 来往做工的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身负重物艰难挪步,身后的箩筐堆得冒尖,似是某种青白色块状物,压得他们身体佝偻向下,几乎额头触地。 而站在锅边的人,被烈火和烟气烤得大汗淋漓,搅动着比自己还高的木棒,阮柔甚至见到有的人支撑不住身体,在高架上摇摇欲坠,或许下一刻就会一头栽进沸腾的大锅里。 她震惊地攥住窗框,“他们……是什么人?” “这些是灶丁。”沈之砚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比起码头上的苦力,这些人的境遇还要凄惨百倍,“他们大多是从两淮逃出来的,朝廷将这些人羁押在案,罚没在北直隶的盐场将功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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