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杏眸蕴含脉脉柔情, 如春水荡漾, 抚慰了沈之砚心头冷硬的坚冰。 他紧抿的薄唇,极缓极缓地,勾起一抹柔软的弧度。 阮柔回应地, 指腹在带着薄茧的虎口轻轻摩挲, 牵着夫君的手,上去在爹娘那一边落坐。 翟天修眼中流露诧异, 来回看了几次才搞清状况。 原来那不是他们的孩子。 心底的失落一扫而空, 他慢悠悠收回视线, 接着先前老夫人的询问把话说完。 “……圣上封我为五品忠武将军, 赐下官邸,往后我就在京城扎根住下了,随时都能回来看望你们。” “好好,你为国尽忠效命,吃了三年苦,幸得圣上念你忠勇,这一番,也算苦尽甘来。” 阮老夫人连连点头,转而望向沈之砚,目光慈和,对方苓道:“你女婿来了,还不快给人介绍介绍。” 方苓立刻站起来,对着沈之砚笑得和蔼可亲,“这是我表舅母家的孩子,打小在咱们府上长大的,姓翟,翟天修。” 转过头又对翟天修,“这是阿柔的夫婿,刑部侍郎沈之砚沈大人。” 两人平和地相互见礼,神态上一点都看不出异样,在座长辈,无人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唯有阮桑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玩味地朝妹子眨了眨眼。 从前阮柔归宁,沈之砚要么不露面,即使来了,两人之间也是客气疏离,一点没有寻常小夫妻的那种蜜里调油。 今日却举止亲昵,手牵着手进来,方苓和老夫人看得甚感欣慰。 眼下已经有一个女儿和离归家,方苓心下还是盼着小女儿这边夫妻和睦的。 沈之砚这个女婿吧,从前待他们有些冷淡,方苓上回听阮柔说了才知,阮仕祯那次吏考险些出岔子,正是沈之砚背地里解决的。 再有寻找神医,现今看来,真是救了老太太的命,因着这些缘故,方苓越发看女婿钟意起来。 阮老夫人本就希望这对小夫妻莫要生分,吩咐方苓一声: “难得一家人都在,阿修远到是客,中午开个宴,给他接风洗尘。” 这番话,实则将孙女婿归为家人,而翟天修是外客,沈之砚听懂了,唇边浮起儒雅得体的微笑。 子孙绕膝,四世同堂。 阮老夫人坐在上首,望着底下一大家子,老怀安慰,命人拿点心瓜果佐茶,特地嘱咐秋月: “昨日叫你做的马蹄糕呢?给姑爷端一碟来。” 秋月应一声,转身去了小厨房。 沈之砚隔着几案,正有一搭没一搭跟岳父大人交谈。 过往他甚少跟着阮柔回来,阮家人待他说不上多亲近,礼数周全,客气而含蓄。 连他也未料到,老夫人竟记得他爱吃马蹄糕,要知道即使亲生母亲,也从不关心他饮食上的喜好。 一时糕点端上来,沈之砚向上谢过祖母,话说得分外讨喜。 世人眼中,沈之砚本就是俊逸儒雅的谦谦君子,只要他收敛狂悖,与人谈笑生风,那份亲和力,无不令人心悦诚服。 阮老夫人看重沈之砚的,便是他品行端方,为人持重,大有乃祖之风。 对着孙婿,她语重心长道:“阿柔的性子,被我和她阿娘惯得有些不知轻重,你到底年长她几岁,有事多担待些个。” 这番话也有几分对翟天修的警醒,他坐在对面低头保持沉默,心下却在不齿沈之砚的惺惺作态。 “祖母言重了,阿柔她很好,能娶到她,是之砚三生修来的福分。” 沈之砚欣然回应,目光轻飘飘掠过,将翟天修的咬牙切齿看在眼中。 回身正要去拿马蹄糕,碟子却被阮柔一把抽走,搁到她那边的几案上去。 “夫君有伤在身,马蹄寒凉,吃不得。” 阮柔轻言细语,杏眸含着几许促狭,近来看多了他私下里的恣意放纵,重又在人前拾起温和得体,倒叫她不大习惯。 沈之砚手底下一空,薄唇微扁,带了几分无辜。 方苓见了,自然是向着女婿,“你受伤了?可还要紧,怎么阿柔也没跟我说一声,这孩子你说……真是的。” 说着,白了女儿一眼。 沈之砚抬手抚胸,“前几日捉拿一伙盐贩子,匪首凶残,一时不察竟被他偷袭得手。” 伤在前胸要紧处,想也知格外凶险,方苓不疑有他,关切道:“刚好神医在,不如让他来瞧瞧。” “倒也不必,小伤而已,累岳母大人记挂。”沈之砚含笑拒绝。 落在翟天修眼中,那点笑意带着莫名的讽刺。 若叫在场之人知道,这一刀正是拜他所赐,不知会作何感想。 阮柔指甲抠着扶手上的雕花,一时无语,给苦肉计冠上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世上除了沈之砚,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了。 众人都在看沈之砚,除了阮柔,无人留意到翟天修凌厉的眼风,若眼神能有实质,定比他家的祖传金刀还要锋利,一刀接一刀,直到把面前的伪君子削成朵萝卜花。 阮柔感到几分无奈,先前她对翟天修抱有的怀疑,随着明氏的暴露,已是烟消云散。 但这一世,她比从前更加分明地,看出翟天修的有所隐瞒。 那天沈之砚和严烁的交谈她听进去了,为了报仇而攀附东厂,此时眼前的阿修,与她过去所熟知的那个人,有着很大程度上的差别。 “那贼首可拿到了?”阮仕祯近来也听到些私盐案的消息,问沈之砚,“我听说是叫金刀商行吧?” “只抓了个替死鬼。”沈之砚缓缓勾唇,“岳父大人也知,私盐案背后水深,牵扯朝中各股势力,若无真凭实据,最后推出来的,不过再添几个替死鬼罢了。” 方苓听到金刀商行几个字,莫名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去看翟天修。 先前琼娘告诉过她,那是翟家从前的产业。 替死鬼一说,既像警告,又似奚落,翟天修面上无动于衷,梁泽在京经营多年,会在今次的围剿中暴露,的确是他未回京前,便暗中安排好的,也可以说,沈之砚判断得一点没错。 梁泽,正是翟天修推出来的替死鬼。 只是,他原本打算浑水摸鱼、趁机手刃仇人,却也被沈之砚预判,抢先一步截了胡。 此人实乃劲敌,翟天修略作思索,出声加入讨论。 “我从西北回来,一路也听到不少关于私盐的事,听说背后主使的其实是烨王。” 他抬头看向沈之砚,“侍郎大人之前不是已拿下金刀的当家人,想必这些事,他都交待清楚了吧。” 到目前为止,这才是翟天修首次与沈之砚对话,在后者看来,颇有撇清干系之嫌,再就是探听梁泽的情况。 沈之砚当然不会遂他心愿,谦和有礼地回应,“涉及公务,恕难奉告。” 阮仕祯摆了摆手附和,“是,今日阖家团聚,不说朝堂之事。” 女眷都在,本不该谈及朝政,尤其说的还是烨王,当年的内情,阮仕祯知道得比旁人还要多,此时没来由升起一阵不安。 今日这种情况,本该是他这个做岳父的,将女婿请去书房说话,但眼下在座还有个翟天修。 阮仕祯心里多少知道点,他和小女儿过去的交情,深觉将这样两个人带回去,只怕自己招架不住。 午宴丰盛,一家人围坐大圆案,气氛热烈又温馨。 翟天修当年未离京前,阮家也常有家宴,如今席上却多出一个人。 他默默打量沈之砚,就是这个男人,让他经历生死离别的三年后归来,成了外人。 阮柔坐在沈之砚身旁,照顾他抬手不便,捡着席上合口味的菜肴挟给他。 记忆中,上次沈之砚跟她回娘家吃饭,两人还是正襟危坐,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举止彬彬,各吃各的。 今日人多,圆桌都坐满了,阮家的饭桌上可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再添两个小家伙,席上闹轰轰的,阮柔要跟沈之砚说话,必须得凑近耳语。 她半边身子伏上,沈之砚手臂传来温软的触感,他低头侧耳倾听,被她唇齿间的甘馨气息,弄得有些心猿意马。 从小到大,他在言行上被教导循规蹈矩,虽说近来闺房锦帐间,已彻底抛下礼教的束缚,时有放浪形骸,但这般于大庭广众之下的狎昵,尚属首次。 阮柔忽然瞥见他耳尖泛红,一句话没说完,赶紧直起身子,从他臂上移开。 她的脸也有点发烫,搬着椅子往那边挪了点,不留神磕到底下的桌子腿,疼得嘶了一声。 沈之砚手探到桌下,搭在膝上替她揉着,指间的动作却无端带了莫名的意味。 二人的小动作旁人未加留意,在这个家里,阮仕祯和方苓常在两个女儿面前打情骂俏,大家都见惯不怪了。 此时唯有翟天修,他正隔着两个孩子跟阮桑闲聊,时而,挟着刀锋般的眼神扫向对面。 察觉到他的目光,阮柔大大方方抬眸,笑意爽朗,“表哥从前在的时候,每逢入秋,阿娘都叫人从太湖运螃蟹过来,前几年一到秋天,她就念叨你来着。” 说着,命身后的侍女把席上那盆清蒸蟹,搬到翟天修面前去。 翟天修唇角轻扬,拿起一只熟练掀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油膏,“确实,三年没吃,还真有点儿惦记这口。” 方苓眼中流露怜惜,“西北那地儿哪儿有螃蟹,阿修你今天一定要多吃点。” 覆在膝上的力道突然加重,阮柔动了动腿,却逃不出那只魔爪。 她只得笑盈盈转头,伸手去拿沈之砚面前的小锤,问他,“夫君要不要吃?我剥蟹可是一把好手。” 阮柔不吃蟹,却擅长剥壳,短短两句话,沈之砚脑中已自行拼凑出一副,亲密无间又碍眼至极的画面来。 “你不是说,我吃不得寒凉?” 他语气温和,唇边噙着微笑,无人看见的桌子底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指节修长的大掌,不容她反抗地向上袭来,阮柔双腿一并,猛地打了个激灵,觉出两分真切的寒凉。
第75章 何须默契 ◎翟将军想比,沈某自当奉陪。◎ 吃不得寒凉? 阮柔拿过一碟子醋, 笑意殷切,“无妨,多放些姜和紫苏, 可去腥寒。” 坚持为沈之砚剥了一壳子肉,跟蟹黄一道拌均了, 盛在小碗里, 把那满碟醋全淋上去, 佐了姜丝紫苏,诚意满满摆在他面前。 这么爱吃醋,那就多吃点。 一壳蟹肉安抚了沈之砚, 他总算收回那只满含侵占意味、游移不定的手。 阮柔闷声喝干一大盏酒,借此遮掩面红耳赤,这可是在她娘家,一家子人都在面前,他揣着端方, 暗地里却肆无忌惮地对她不轨。 原本她今日对沈之砚表现得分外亲近,就是有意向他表明立场, 自己并未对翟天修抱有不该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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