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严烁未及开口,房门“咚”一下从内打开,一个小厮端着一盆血水跑出来。 “那毒性有些古怪,导致血流不止。”严烁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愧得无地自容,“屋里血腥气重,要不嫂嫂在外面再等一会儿……” 阮柔紧抿着唇,知道这会儿进去也帮不上忙,纯粹是添乱。 隔窗仅能瞥见床榻一角,沈之砚睡在那里,上衣褪除,露出肌肉紧致、线条流畅的胸腹,肩头苍白破碎,皮肤上布满青紫的斑点,看着很瘆人。 屋中各人拿出的解毒之法千奇百怪,连试几种,非但不能奏效,反倒让伤势更加恶化。 这时马牢头从腰间摸出柄纸片薄的小刀,凑到皮肉前才省起,收回手在火上杀了杀,反手熟练地自沈之砚肩头剜下一片肉来。 瞧那架势,丝毫不顾及刀下的是个活人,还是具死尸。 阮柔瞧得眼皮子直跳,见那人长相阴森,刀尖挑起那片肉,凑到嘴边伸舌舔了舔,继而咂嘴,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 看到这里,阮柔只觉胸口一阵翻腾,差点就要呕出来。 攀住窗栏的手指一紧,养了半月多的指甲硬生生掰折,她浑如不觉,只死死盯着那里。 床幔挡住了沈之砚的脸,只能见到他支离破碎的半边身子,但她能想象得到,他此刻安静睡着的模样,忍不住鼻头一酸。 老马意犹未尽眯着眼,半晌轻声嘀咕,“像是西南一带的蛊。” “你一会儿说是蛭蟥,一会儿说是蛊毒,到底哪样准?” 一个人不满地道:“马牢头,沈侍郎可不是你那些死囚,由得你随便折腾。” 被人叫破老马的身份,严烁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转头一看,阮柔面如死灰,猛地转身就走。 “嫂夫人。”他忙追上去想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赔着笑问:“你这是去哪里?” “我回趟娘家。” 严烁一惊,以为她生气,丢下这烂摊子一走了之,忙要赔罪,听她又道:“严大人,你叫他们先别动手,我娘家现如今正有位神医在,我去请他来看看,说不定有转机。” 谬太清名气大,又有先帝御赐的封号,来京之后有人打探得消息,也去阮府求医,却都被拒之门外。 神医脾气古怪,看病更是讲究一个缘字。 阮柔这会儿才来后悔,先前沈之砚提起与他旧识,她未曾细问,单看沈之砚有些避讳的态度,不知二人之间有无不快,眼下自不敢让旁人去请,须得亲自跑一趟。 谁想见到人,将情况说明,谬太清并无二话,当即就命药僮去提箱子,跟着阮柔转回沈府。 沈府的事瞒不住老夫人耳目,阮柔带着谬太清赶回来,正见沈老夫人拄着拐立在院子里,神情肃然。 严烁见她腿脚不便,亲自跑去搬了张太师椅来,老夫人却不肯坐。 作为沈之砚的同窗,严烁一向很怵老夫人,此时垂首而立,姿态比对着温大人时还恭敬几分,将事情经过细细禀了一通。 外院乱作一团,屋内时不时有人端着血水出来,儿子生死不知,这种情况下,儿媳妇却跑去了娘家,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无处可撒,这才不给严烁好脸。 然而,当阮柔带着谬太清回来,甫一表明身份,老夫人态度陡转,拖着病脚老态龙钟上前施礼,“久闻真人大名,有您老出马,小儿当算捡回一命,老身在此先谢过真人大恩。” 谬太清看向老夫人的眼神,带着些许意味深长,客套回礼,不再多言,带着药僮走了进去。 里面那几个医师是知道谬太清的,见请来这尊大神,皆心悦诚服退到一旁,唯独马牢头不通人情世故,眼带探究杵在近处观摩。 谬太清也不怪罪,一边验看伤势,口中与几人做些商讨,约摸一炷香后得出结论,他看着马牢头,“这位道友说得不错,果然是南疆的离人蛊,不知你打算如何医治?” 马牢头神情木然,话说得简单明了,“剜肉刮骨,切去毒源。” 谬太清失笑,点点头,“你这法子倒是直接,只是下手太狠了些,解了毒也得去掉半条人命。” 马牢头干瘪的唇一抿就几乎不见,这时露出个带些腼腆的笑容。 谬太清回头对严烁道:“烦请少卿替我备药。” 严烁肃然起敬,“真人只管吩咐,天才地宝我都能给您寻来。” 然而谬太清说的药材,绝非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与其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毒。 最后谬太清道:“以毒攻毒,只要毒性匹配得当,便可杀死他体内的蛊虫。” 这话更像是特意说给马牢头听的,奈何老马不似他,全无济世救人之想,木着脸立在那儿,等着严烁都快出门了,才慢吞吞叫住人。 “少卿不必往别处寻,小的那儿都有,我这就回去给你取来。” 严烁着急忙慌,听他这一说,脚在门槛上险些绊一跤,瞪他,“那你还不快去!” 马牢头应声向外走,严烁又道:“诶,你叫人把东西送来就成,你自己就别来了。刚抓的那人,你给老子把她伺候好了。” 老马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一亮,脚下如飞,一溜烟走了。
第86章 千疮百孔 ◎这世上无人理解沈之砚。◎ 时至定昏, 秋夜疾雨,一阵紧似一阵,摧人心肝。 外院仍是一片灯火通明, 书房中紧锣密鼓地忙乱着,拿着药的小厮进进出出, 偏厢这边则一室静谧, 甚至连烛台上蜡油滴泪的声响都能听见。 阮柔劝了几次, 想叫老夫人先回去歇息,上首的人正襟危坐,权当她说的是废话, 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时,谬太清身边的小药僮跑进来,“那边喂不进药,我师父想请夫人过去一趟。” 闻声,屋里的两人齐齐站起身, 阮柔看了老夫人一眼,心说您老是打算亲自进去喂药么? 恐怕老夫人这一辈子, 都未曾亲自动手照顾过自己的亲儿子, 从前嫡姐生的那位,倒恐怕是不假人手的。 看着沈老夫人板正面容下隐藏的愁苦,阮柔心下生了两分怜悯, “母亲, 夜深了,您足疽未愈, 等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媳妇进去替您看着, 您只管放心回去歇息吧。” 沈老夫人空洞的目光落在阮柔脸上, 半晌无语,撑着拐转身向外走,想是刚才坐了太久,这一动顿时病足打滑,手里的龙头拐歪了一下。 陶嬷嬷和阮柔连忙左右扶住她,沈老夫人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倏地收回阮柔那边的手,随后顿了顿,似想找补些什么,到底没说出话来,迟疑着伸出手,在她手背轻轻摁了一下。 秋雨连绵,昏黄夜灯中,阮柔望着那老迈的背影良久,手上残留的触感软和又温暖,终是叹了一声。 老夫人这辈子仅有的温柔,都给了那两个跟她毫无血缘的人,冷落亲子至今,不知心里可有懊悔。 谬太清调配了一剂汤药,须得在行针解毒前喝下,沈之砚昏迷不醒,换了几个人给他灌药,皆撬不开口,只得去请候在厢房的女眷。 阮柔进到内间,一室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袭来,其中挟杂说不清是酸是臭的药味,呛人难闻,她掩了掩鼻,按捺下胸中憋闷走上前。 沈之砚半靠在大迎枕上,双目紧闭,脸色是前所未有的惨白,眼睑乌青如墨,那双轮廓优美的薄唇却是艳色逼人,红的仿佛能滴下血来。 一缕浓黑的发垂在额间,这样一张脸,与平日的清隽儒雅截然不同,浓墨重彩,有种诡异的绝艳。 然而阮柔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泪盈于睫。 前两次受伤,沈之砚看似虚弱,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的却是狐狸一样的狡黠。 眼下他闭着眼,再也不能仗着伤患、别有用心地哄骗她,就这么安静地睡着,素日伪装出来的斯文,是为掩饰阴鸷偏激的本性,却同时也藏下了他的弱点。 眼下,他的孤单和脆弱暴露无遗。 阮柔接过药碗,舀了一勺递到沈之砚嘴边,小僮在旁嘟囔,“不行的,他根本不张口,牙关紧得撬都撬不动,刚才我把勺子都掰断了……” 匙羹抵在牙关,果然难以寸进,床上无知无觉的人,昏迷中也满怀戒备。 阮柔不觉称奇,把碗塞回给小僮,盘起一条腿坐到榻上去,颇费了点力,把自己塞进沈之砚和迎枕中间,让人半躺在怀里,这才伸手去拿药碗。 小僮干脆舀起一勺浓稠腥苦的药汁,把勺柄递给她。 阮柔半搂着沈之砚,一手托在颌下,在他耳边轻声哄道:“乖,把药喝了,就能早点好起来。” 上次小圆儿生病不肯喝药,她就是这么哄的。 也不知怀里的人是不是能听见,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竟奇迹般松了牙关,温热的药汁滑进口,顺着咽喉吞落腹中。 沈之砚配合地一勺接一勺吞药,阮柔心头酸软,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他的额角,与细汗一起滚入墨发。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掌控欲强的男人,此刻却像个逆来顺受的孩子,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任人施为,叫她如何不心疼? 至于谬太清解毒的法子,更是看得阮柔毛骨悚然。 粗短的金针中空,穿入一根黑色药线,刺入皮肉,药便缓缓注入体内。 沈之砚裸/.露的左肩上,密密麻麻扎了足有百枚金针。 阮柔凑近才看清端倪,所谓的药线,其上蠕动着无数细小的虫子,虫身通体漆黑,这才让那根原本是白色的药,看起来成了黑线。 谬太清神色凝重,刺针的手如行云流水,口中悠闲说道: “南疆蛊本是枯朽死物,这蚜虫以食腐为生,待将血肉中的毒源啃噬殆尽,毒性自解。” 阮柔给他递针时,不小心手指触到尾部的药线,顿觉一阵钻心剧痛,这还只是一根针,碰到就已痛成这样,可想而知,沈之砚要忍受的,是成百上千倍的痛楚。 金针入体,不多时,他肩头剧烈抽搐起来,额角豆大的汗珠潺潺滚落,挣扎着张开眼,眼中尽是迷茫,唇边逸出几声低低的闷哼。 垂在榻上的手无力摸索着,直到阮柔将手指搭上去,他下意识紧紧攥住,才又慢慢阖上眼。 这该有多疼啊,比老马的快刀子割肉更难挨,阮柔担忧道:“真人,他这样……” 谬太清拿帕子揩手,一面伏身查看。 伤口周遭皮肉起伏不定,成群的食腐蚜发作起来,正在疯狂啃食血肉,看去如同暗流涌动的火山,时刻就要透体而出,猛烈爆发起来。 “幸得他体质特殊,对疼痛的耐受力比旁人强大得多。”谬太清捋着胡须,露出满意微笑,“若换个人,这法子便难以奏效,疼也能把人活活疼死。” 阮柔满眼质疑,若非眼前之人名满天下,几乎要当他是信口开河的江湖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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