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新安卫,把持西北门户,一向对延绥严防死守,绝不可能让萧铎大批兵马安然过境。 最后,想到可能已被策反的临安大营,这是裴安留下的祸根,致使逆贼长驱直入,直抵京师。 皇帝极目远眺,奈何不通军事,只知面前乌泱泱的兵马,却看不出数目几多。 与之相比,萧铎则能征善战,尤擅伐谋,此刻即已兵临城下,守城军区区万数,出城迎敌势必难抗,形势大好之下,他竟只想带端宁离开,秋毫不犯。 皇帝不信。 兵不厌诈,萧铎这般故作姿态,其中必有蹊跷。 皇帝苦思对策,长公主却等不及了。 她整个人扑在垛口上,劲风呼啸,扬起红裙猎猎,半个身子倾出去,悬在空中。 如云墨发间,一枚摇摇欲坠的红宝鸢尾簪终于滑脱出来,直直坠下城楼,跌得粉碎。 一如她这个人,看似地位高贵,其实不过是一只奋力挣扎、欲要摆脱桎梏的蝶,生死皆在掌权者手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我要跟他走。”端宁转过头,意态坚决对皇帝道:“陛下,若你还认我这个皇姐,就别让我当千古罪人。” 皇帝沉默不语,他不可能放人。 端宁母女是萧铎的软肋,这些年一直捏在手里的两个筹码,不知何时,已被偷龙转凤,换走了一个。 想到这儿,皇帝瞥向裴琬莠,脸色阴沉得可怕,一个多月来的拉拢全作无用功,此刻回想来,他堂堂天子,竟被个小丫头玩得团团转。 眼下只剩长公主,他绝不能松手。 “朕都是为你好。”皇帝夹了夹眉心,痛心疾首,“难道你要跟着乱臣贼子,做一辈子亡命徒吗?” 端宁流着泪,苦苦哀求,“阿铿,你忘了小时候你生病,是谁整夜不眠抱着你吗?长姐一生只有这一个心愿,求求你,成全我们吧。” 皇帝冷漠的神情出现一丝松动,母妃生仪兰时难产而亡,长姐如母,是端宁照料他们长大。 然而,由始至终,全是因为萧铎,这个人不单分去父皇的宠爱,还抢走了阿姊。 “你想跟他走?”皇帝蓦地笑起来,他抬起一臂,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袖在风中凌乱飞荡。 龙乃至尊,游于天地间,势不可挡,何况眼前一只小小的蝶。 “那你从这儿跳下去,不就可以跟心上人团聚了。” 激亢的笑声尖厉刺耳,皇帝面色苍白,颊上浮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状似疯癫,上前推搡长公主,厉声逼迫: “跳!你跳啊!” 裴琬莠在后一眨不眨盯着皇帝,先前那一眼满含怨毒,她已经知道该怎么选了。 她悄然后退一步,伸手挡住急欲上前劝阻的几个内侍,压着嗓音低喝: “别过去,人多手杂,万一长公主掉下去,你们担得了责吗?” 众内侍对视一眼,都觉这冒牌郡主说得没错,陛下正在火头上,这会儿凑上去,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他们掉脑袋。 大伙又往后退了几步,此处巷道狭窄,禁卫分立两侧,后方便是城防司的值房,屋檐下立着两个人,混迹在四处走动的城防军中,丝毫不起眼。 沈之砚的视线始终紧随在裴琬莠身上,这时才稍稍分心,转至皇帝与长公主的这场闹剧。 此时,皇帝泄愤一样,两手抓住长公主的胳膊,逼着她站到了高高的城垛上。 下方,萧铎扬手间,纯金打造的马鞭在半空啸响清脆,他高声对城上喊的话,竟是与皇帝一模一样。 “端宁,跳下来。” 高处的风呼啸着穿过身体,端宁颤巍巍立在城顶,浑身瑟瑟发抖,难以置信地望向下方。 却见原本整肃的大军,队伍前端忽然起了一片骚动,像风过麦田,整片金穗齐齐折腰。 数十名兵伍整齐划一跑动起来,手中不知拿着何物,迅速织就一张硕大的网,其上再铺数十层棉毡,平移至墙根下。 出乎意料的一幕,皇帝看得呆住,萧铎连这也想到了。 他突然扯住长公主的裙摆,紧紧攥在手里,“阿姊,你敢吗?万一接不住,那就是粉身碎骨。阿姊,你不敢的,对不对?” 当年要不是她一念之差,萧铎本可以回来,皇帝太了解长公主了,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真到紧要关头,贪生怕死、裹足不前,她才不敢拿命去搏。 果然,端宁垂目望着那张由数十人牵起的毡垫,这么高看去,不过巴掌大小,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簌簌。” 萧铎温柔的呼声乘风而上,送入端宁耳中,久违的昵称,令她的心又热起来。 “不怕,我会接住你的。” 战马在他身下不安地踢动四蹄,萧铎轻挟马腹,在城墙前纵横驰骋,目光紧锁上方翻飞的红裙。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依然能感受到她紧张不安的情绪,还有她的犹豫。 这一次,她还会像十五年前那样,因一时迟疑,而错失良机吗? 皇帝猜得没错,萧铎眼下并非占尽优势,相反,这是他满盘皆输前,最后的孤注一掷。 望着城下矫健如龙的身影,端宁心头犹豫淡去,皇帝前一刻还在逼她死,即便跟着萧铎亡命天涯,她也绝不再回头了。 她尝试着张开双手,脚却像生了根一样,牢牢钉死在城垛上,如同笼子里被关久了的鸟儿,终于可以远走高飞,临门才发现,竟早已忘了如何展翼。 皇帝颓然松开抓住裙摆的手,胸中情绪翻涌,在亲情与权柄之间挣扎。 予她自由,还是放虎归山,更甚者,萧铎根本接不住,就让她在万众瞩目下粉身碎骨。 这个当口,所有人都在权衡利弊,心意摇摆不定。 唯有裴琬莠,她已有了坚定的目标,垂在身侧的手微动,一柄小巧利刃滑至掌心。 沈之砚立刻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眉心一动,却又按捺住,转头看一眼身旁的人,状似无心开口: “你说,闵泰他……会否临时变卦?” 严烁昨夜接到他的信,就去了临安大营,这会儿刚赶回来,他转过头,没注意到裴琬莠的动静。 “那就是个墙头草,裴安要是还活着,那他铁定吃里扒外,伙同逆王作乱,但如今人走茶凉,他正急着撇清,勤王这种天大的功劳,怎么可能白白错过。” 严烁和他师父温在礼一样,是忠实的保王党。 近来皇帝对沈之砚的逼迫,他都看在眼里,替他不值,私底下更是多有抱怨,但忠君护国这等大事上,严烁一向拎得清。 此时颇为沉重地,在沈之砚肩上拍了两下,对于他忠君之心不泯,感到一丝挟杂无奈的欣慰。 “若非你拿出新安卫的军报,闵泰指不定还龟缩老巢,绝计不敢来蹚这趟浑水。” 一顿,严烁不解又道:“诶,这消息你为何不直接递进宫,圣上见了,定不会再追究你擅自回京的事儿。” 沈之砚淡淡嗯了声,“沿路全是烨王的前哨,军报只得这一封,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事急从权,当然是先紧着援兵。” “那是那是,报喜这种事,咱们沈大人不屑为之。” 严烁打了个哈哈,意味莫名又看他一眼,以他对沈之砚的了解,估摸着还有后手。 这时他才回头去看裴琬莠,“你也没猜到吧,这郡主竟是个假的,你说,这是不是翟天修搞出来的?” 沈之砚微一挑眉,“不然他为何杀秦献。” “哦!”严烁拖长了调子,终于醒悟过来。 原来当日秦献死前,说的不是“修”,而是“秀”。 那时他想告诉沈之砚的,应该正是这件事——裴琬莠,并非当年他从京城带走的、长公主诞下的女儿。 沈之砚目光冷沉,注视前方那道黄衫背影。 派去延绥追查秦献的人,与他前后脚返回京城,带来秦献一双弟妹的口供。 他亦是由此,串连上所有的蛛丝马迹,也就是在两三天前,才确定下这件事。 原以为,这个行事狡诈、手段狠毒的女子,明知烨王一到便会事机败露,应当一早便溜之大吉的。 自昨夜起,沈之砚便派人守在各处宫门外,擎等着人出来逮个正着,谁知她竟还有泼天的胆量。 仿佛印证他的想法,那厢皇帝和长公主还在僵持不下,突然,裴琬莠轻盈一跃,纵身上前匕首一扬,打横架住了皇帝的脖颈。 九五至尊劫持到手,她甜甜一笑,“皇帝舅舅别动哦,小心刀剑无眼。” 御前服侍的几名内侍这会儿躲得有点远,禁卫在两侧也隔着三丈之遥,能近身皇帝的人,竟藏有利器在身,这事谁都没想到,城墙上顿时乱作一团。 “有刺客!来人呐,抓刺客啊!” 严烁悚然回头,严肃地看着沈之砚,“你是不是刚才就察觉到了?” “稍安勿躁。”沈之砚口吻清淡,看也不看他,视线紧盯那厢,如他所愿道:“放心,圣上死不了,我还有后手。” 死是死不了,吃个教训总要的。 内侍尖厉的惨叫凄厉划过天际,打破城墙上下僵持的局面。 禁军、城防军纷拥而上,奈何投鼠忌器,包括严烁在内,谁也不敢在这时候贸然上前救人。 长公主蓦然回首,情急中喊出一声“秀秀”,随后猛地省起,那根本就不是她女儿,而是个冒牌货。 惊诧间她脚下一滑,翻身栽下城楼。 即使被刀架着脖子,皇帝仍是不顾生死,向前一扑,只拽下一角裙边。 他伏在城垛上,看见阿姊如一只翩跹起舞的红蝶,舒展开四肢,从未有过的鲜活生动,纷扬着坠落。 下方,萧铎刚留意城上乱相骤生,尚不及反应,瞳孔骤缩,胯下战马随着他的号令,斜刺里飞蹄疾驰起来。 尚离得四五丈高度,萧铎一掌拍上马鞍,纵身跃起,身在半空,稳稳接住急坠的端宁。 强大冲势下,他连续翻滚数周,卸去大半力道,众兵卒手持毡垫,移动时步伐整齐,将两人接个正着。 萧铎仰躺毡上,抱紧怀中魂牵梦萦多年的挚爱,只觉绝处逢生,纵声大笑: “秀秀,干得漂亮。”
第101章 番外四:放羊女的人生目标 裴琬莠这个名字, 单看华丽繁复的笔划,自是出于裴安手笔,因冠了他家的姓, 秀秀也便勉为其难接受了。 她的名字就叫秀秀, 至于姓什么,已无从考究。 六岁那年,随家人自蜀中逃荒,到了贺兰山下,爹娘为换到一条羊腿给弟弟充饥, 把她留给了住在山脚下的一个老羊倌儿。 羊倌儿不算老,三十好几, 光棍一条,开头两年对她倒也不赖,好吃好穿养得她白白嫩嫩。 那会儿秀秀就很懂察颜观色, 亲亲热热喊他做“爹”,盘算着只要下回他不偷看她洗澡,她愿意一直给他当女儿,给他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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