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的男人轮廓凌厉, 下巴上的胡茬挂了不少冰花,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不怒自威,见状勒缰停马,喝道:“停下, 先寻驿站休息。” 雪大风疾, 天地茫茫一片,地上的建筑都隐匿在风雪间,一行人跋涉许久, 才寻到了一处落脚的驿站。 一进驿站, 几个身材消瘦些的男子都忍不住一屁股栽倒在地, 直到饮了几碗温热的盐水后, 才缓缓恢复过来。 顺德年纪最大,恢复地最慢,饮下热水后便一直靠着椅子上喘气, 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殷岃的眉头紧锁。 适才刚缓过来的小太监望了顺德一眼, 鼓足勇气道:“皇……公子, 要么在此歇息歇息吧。您瞧瞧顺德叔,要是再这般赶路, 怕是一把骨头都要折路上了。” 顺德闻言忙道:“公子莫听这小的乱言,奴才还能撑得住。” 说着,他撑着手臂硬要起来,却支撑不住身子又栽了下去,若不是身旁有人护住,怕是要狠狠摔一跤。 殷岃眉头蹙地愈发紧了:“罢了,你在此好好休息。” 顺德行礼谢恩,忍不住又问道:“那您呢?风雪如此之大,您要么也留下好好休息休息吧,待风雪小些再赶路。” 说到后面,顺德声音渐低:“如今京中也没有什么要紧事,需得您如此着急赶回去的。” 殷岃嘴唇抿了一下,面上表情却无甚变化。 他没有作答,只点了几个身子骨虚弱的人:“你们留下,陪伴顺德。” 说着,他转身面向剩下的人马:“其余的,连夜赶路。” 言罢,他随手拍掉胡茬上的冰碴,饮完一碗温水后大步迈了出去,翻身上马。 顺德忙追了出去,匆匆忙忙地披好大氅也想上马,但男人已经如箭一般射了出去,只余一道声音在风雪间回荡:“不必赶来,这是命令。” 顺德上马的动作顿住,与被点留下的人一起,眼睁睁地瞧着一个个精壮汉子上马狂奔,蹄下冰雪飞溅,不一会儿,就瞧不见人影了。 几日后,风雪初歇,虽然月光尚未冒出头,但总算不再有刺骨的寒风带着雪粒往脸上割。 一队人马披着夜色疾驰到大郢都城城门处,人虚马弱,活像从哪里打了仗回来。 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下马拍了拍城门:“开门!” 拍了记下后,守城的将士探出头来,厉声询问:“哪里来的宵小?城门酉时关闭,这都快到子时了!不开!” 男子见状也不多话,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来,拿到守城将士面前一晃。 守城将士只大概看清令牌上面带着金光的字,便脸色大变:“原来是禁军统领大人。” 他立刻大声唤人:“速开城门!” 城门“咯吱咯吱”地缓缓打开,刚打开一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的缝隙时,打头的狮目男子便策马冲了进去,身后的人紧紧跟随,一路直朝皇宫而去。 一行人飞驰到宫门前,适才拿出腰牌的禁军统领正要唤人开门,忽见侧门处立了两个人。 殷岃也侧目去看,待瞧见那男子模样时,微微蹙眉: “席临然?你缘何在此?” 席临然显然已在宫门外候了多时,见皇上询问,忙快步行到马前行礼:“回禀皇上,臣估摸着您这几日就到都城,于是便日日在此候着。” 他抬头望向马上胡须满脸,已瞧不出来本来模样的男人:“臣,有事要报。” 殷岃蹙眉:“速速……” 话音未落,禁军统领便已唤人开了宫门。 殷岃硬生生转了话头:“若无急事,明日再报。”言罢便要挥鞭入宫。 席临然忙道:“皇上,是急事。”他望了眼周围的禁军,面露难色。 殷岃了然,偏头问身旁伺候的人:“如今什么时辰了?” 那人瞧了一眼天色道:“回皇上,刚过子时,离二十八日结束应该尚有一炷香的功夫。” 殷岃闻言朝席临然道:“立刻来御书房,朕只给你一盏茶的时间。” 话毕,策马入宫。 席临然疾步跟了进去,快步朝御书房去。 待席临然到御书房时,殷岃已将身上多日未换的大氅扔到一旁,正在吩咐小太监收拾几个棕木箱子:“点好东西,寻几个能干的,快些搬到宜龄殿偏殿去。” 宜龄殿偏殿,那不就是周婕妤住的地方吗? 皇上这是,一回京就要去看望周婕妤? 席临然心头一跳,好不容易定住了心神,朝殷岃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皇上,臣有要事禀报,望皇上能屏退左右。” 殷岃脸上缠在一起的胡须都没来得及收拾,他正准备让席临然开口,刚说出一个“讲”字,便听一个小太监报时道:“皇上,马上就到午夜了。” 听到这话,殷岃抄起一块锦帕,飞快地用锦帕擦了擦脸,又随手抓了两把胡须,将自己的胡须拨弄地稍稍整齐了些。 这还是席临然第一次瞧见皇上身上出现此类动作,难免有些怪异。 可不等他说话,殷岃便道:“你且等等,朕有事先离开片刻。” 说话间,更夫敲响了更鼓,午夜已到。 虽然隔着胡须,可席临然分明瞧见,皇上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懊丧之色,尽管那丝懊丧之色很快便消失了个干净,可它能短暂地出现在皇上脸上,实属稀奇。 “摆驾宜龄殿。” 果然是宜龄殿! 席临然听到这话,咬咬牙,狠下心来,“砰”地一声跪倒在地:“皇上,臣有事要奏,正是关于周婕妤的。” 周婕妤隐瞒身份,来路不明,于宫于国,都是个极大的隐患。 可她生得与窈窈像,名字也与窈窈相同…… 席临然闭了闭眼,天知道他候在宫门外时,鼓了多少勇气,下了多少决心。 最终,他纠结痛苦许久,还是下定决心向皇上告发此事。 “关于周婕妤?”殷岃果然停住了脚步,虽然胡须遮脸看不清神情,可一双眸子锐利如剑,仿佛要射穿他。 “你是不是想说,周婕妤是殷峁细作?” 席临然惊诧抬头:“皇上?”周婕妤身份不明,他确实有此猜测。 “她不是。”殷岃语气坚定,面容却十分平静。 “你先回府吧,明日再来宫中。”说着,殷岃又要大步往外去。 席临然不知皇上为何如此肯定周婕妤不是细作,但无论是不是,她的身份都有大大的问题!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将自己查来的讯息立刻禀报给殷岃,却听外间响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一个小太监疾步入内、又跪倒在殷岃面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殷岃忍不住呼吸一滞。 他心有所感,疾声道:“闭嘴,别说话。” 小太监果然不敢再说,席临然也闭紧了嘴,心中忐忑不安。 男人深吸一口气,缓了片刻,松开适才无意识时握紧的手心,当微痒的痛意传来时,他才猛然发觉,掌心居然抠出了点点血痕。 不过这点伤,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殷岃随意拿了块帕子,大力拭去血迹,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只有下巴上的一点胡须还在微微颤动。 他缓缓道:“可是周婕妤出了事?” 她先前不是也摔一次,只是受了伤,人却还活着,说不定这次也同上次一样。 席临然一愣,不明白皇上何出此言。 下一刻,小太监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回禀皇上,是周婕妤,周婕妤脑袋撞到墙上……歿了。” 歿了,怎么会歿了呢?还是撞到墙上,如此随意的死法。 席临然百思不得其解,心头却有点点涩意弥漫开来。 他抬眼去看皇上,见皇上脚步稳当,目光深沉,琥珀色的眼眸中已看不出丝毫情绪。 “去宜龄殿。” 殷岃抬脚离开,脚步比起往日,稍稍急促了一些。 席临然瞧着皇上高大的背影,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还未将棕木箱子送出御书房的小太监们面面相觑,神色比哭还难看:“那这些物件,是继续送,还是留下啊?” 送去宜龄殿怕是没人再收,可留下的话,又说不准得挨骂。 宜龄殿内。 杨贤妃已经到了偏殿,看了一眼里间的情况,没敢进去,只披了件披风候在门口。 见一个满脸胡须的高大男子大步而来,还有几分诧异,待到看清来人眸子时,瞬间端正了身子,行礼道:“参见皇上,您一回宫就发生这种事……是臣妾看顾不力。” 殷岃没有分给她半分眼神,神色凌厉,直直朝里间去。 杨贤妃也不在意,她又瞧了里间一眼,深吸一口气,想要跟上时,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人。 “席首辅?” 杨贤妃蹙眉,命身旁的侍女伸手拦住男子:“周婕妤殒命于寝殿,您想陪伴皇上左右的心情本宫了解,但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席临然这才回过神来,讷讷地候在殿外,不再入内。 屋里,紫剑和芽春守在地上的女子身旁,两人神色悲怮,泪水涟涟。 一双龙纹云靴出现在她们眼前,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让开。” 紫剑咬住下唇,止住泪水,忙拽着芽春离开尸体,挪到一旁。 殷岃俯下身子,松松地覆上女子的一只手。 手心温热,他轻轻压下去,还能感受到她的柔软,可那肌肉却不再颤动,与她这个人一样,完全没了生机。 指尖的丹蔻艳丽至极,仿若鲜血。 墙上刺眼的血迹告诉他,此刻若是将女子翻转过来,必然会对上一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 明明曾经是那么鲜活、可爱、俏丽的容颜啊。 他自以为早已看惯了生死,更遑论她已在自己面前死去过多次,但眼下,胸口的位置还是传来一阵一阵的酸麻感,似乎有人在隔着外衣,用钝钝的针头,刺他的皮肤。 只差了那么一点点,若是他能不在吐蕃耽误那么久,若是他狠下心带上她一同出巡,若是......若是他能早来上半刻……只半刻就够...... 殷岃阖了阖眼,掩去眼底所有情绪,他沉声道:“太医呢?朕都来了,太医还没来?” 身旁跟随的小太监忙道:“皇上息怒,地上泥泞行走不便,太医应当马上就到。” 见皇上偏过头凝视地上的周婕妤,小太监忙低声传唤:“除太医外,旁的人叫了没?趁着尸身未僵,快让人来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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