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轻缓的嗓音骤然响起,格外的熟悉。 捏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张剑还没来得及转头,苏源已经来到他面前。 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张剑,你觉得,此事如何解决才是最好?” 手腕一抖,酒液溢出杯口。 张剑咽了下口水,吐字艰难:“你......我.......我不知道。” 苏源轻嗤一声,在他身旁落座,自顾自斟酒:“其实我觉得这样太便宜他了,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总得十倍八倍反噬才行。” 张剑手一滑,小半杯酒尽数洒在衣摆上。 “郭连云想毁掉我,现在被毁的是他。”苏源轻抿一口醇香酒液,“至于你......” 张剑身体快过意识,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做,是郭连云逼我的!” 苏源眼尾微挑:“他用刀指着你了,还是拿剑挑着你了?” 张剑噎了下,索性闭嘴。 他被诚王招揽,入他阵营的事儿绝不能让苏源知道。 苏源能让郭连云中计,害得他那么惨,若是知道背后是诚王指使,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疯事呢。 届时他张剑不死也得脱层皮。 苏源喝完最后一口酒,看张剑跟郭连云一样表演变脸,颇为好笑。 将酒杯放到桌上,“啪嗒”一声响。 张剑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后脸色涨紫,活像个大紫茄子。 被郭连云这么一耽搁,已是傍晚时分。 苏源起身,垂眸注视着张剑:“我很期待你通过朝考,成为庶吉士的那一天。” 这句话落入张剑耳中,约等于“等你成为庶吉士,我要借机整死你”。 张剑蠕动嘴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苏源离开,天色将暗,他才脚底发飘地走出八品阁。 还没走出多远,迎面驶来一辆载着重物的马车。 而此时张剑浑浑噩噩,满脑子都是苏源笑意不达眼底,淡笑着威胁他的模样,压根没注意到奔他而来的马车。 “砰——” 张剑的视角不断转换,升高又落下。 四周有人围上来,指点议论。 “赶紧送去医馆啊,这条腿骨头都出来了。” “还有胸口呢,我怎么觉着中间都凹进去一块了。” “这小伙子怎么看路的,那车夫都喊了这么多声,跟聋了一样,还自个儿往上撞,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赶紧把人抬上车......慢着点慢着点,没看到还在淌血吗?” “你个婆娘话真多,都被踩成这样了,十有八.九活不成了,快慢有啥关系!” 张剑浑身都失了知觉,麻木地躺在木板上,突然很后悔。 后悔加入诚王阵营,后悔针对苏源,更后悔一次不成再来二次。 还有郭连云,他不该答应郭连云的提议,以进士相聚为由,搞这么一出。 只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眼皮越来越沉,张剑感觉到体内血液的流失,逐渐闭上眼。 ...... 到底是京城,信息流通速度远高于凤阳府。 苏源乘马车回春宁胡同,一路好几次听见有人谈论此事,言语间满是鄙屑。 “真给宋大儒丢脸,干什么不好,非要把妓子带到酒楼去,真当八品阁是春香阁那等腌臜地儿?” “只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宋大儒可是教导过陛下的,郭连云不也做尽苟且之事。” “我说这姓郭的骨子里就不是个东西,再来十个宋大儒教也教不好。” “我听说本来大家都以为那屋里跟花魁睡觉的是苏状元,那嚷嚷声老大了,结果人苏状元出去溜达了,被那两个不要脸的占了地儿。” “诶呦你们可别再提了,这事真够恶心,再说下去我今晚都不想吃晚饭了。” 马车驶过,将议论声甩在身后。 苏源揉了揉眉心,缓缓阖眸。 今天下午又是装醉又是跳窗,真是搞得他心力交瘁,无比疲乏。 回到小院也没再吃饭,只喝了口汤,洗漱后看了几页书,就潦草睡下。 次日一早,苏源起身晨练。 卢氏买菜回来,苏源刚好洗完澡出来,就顺口说:“公子,奴婢卖菜的时候听人谈起昨天八品阁的事,说是有进士被马车撞死了。” 苏源喝水的动作一顿:“知道是谁吗?” 卢氏摇头:“奴婢就听了一耳朵,不晓得那进士姓甚名谁。” 苏源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寒窗苦读数年,却在这时意外身亡,苏源只能表示遗憾。 下午,苏源带着礼前去拜访宋觉。 宋觉虽是宋家长辈,却没住在宋府,而是和妻子住在外面。 一路走来,人声鼎沸,叫卖声不断。 马车穿过悠静的胡同,在一座三进院子前停下。 苏源上前叩门,两轻一重。 刚敲了两下,里头传来吆喝声:“来了来了!” 苏源立马收手,肃然而立。 长有青苔的木门敞开,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你是?” 苏源拱手道:“晚辈苏源,前来拜访宋先生。” 妇人慈和笑着:“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 苏源正要抬步,身后传来悲怆的哭声:“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啊!”
第77章 苏源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着粗布裙裳的妇人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边拍地,一边嘶声痛哭。 她的旁边,摆着一块门板。 门板上盖着白布,隐约可见人形轮廓。 四周逐渐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妇人满脸泪,对着和宋家隔了两家的小院,哭得几近岔气。 “大家快来评评理,这家男人驾车瞎了眼,害死我儿,现在却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简直没天理啊!” “我儿可是新科进士,未来是要当大官的,他害死我儿,就是赔十条命都不够!” “剑儿,你死得好惨啊啊啊啊......早知道你会在京城丢掉性命,我跟你爹怎么也不会让你来京城!” 妇人脸颊瘦削憔悴,肩膀不住颤抖,哭诉着这家人的恶行。 简直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早上我还听说了这事,以为是有人乱说的,没想到是真的。” “这家也太惨了,好不容易出个进士老爷,结果‘砰’一下,啥都没了。” 有离得近的人嗅到白布下散发的异味,掩鼻后退,真诚提议道:“这位嫂子,你还是先让你儿子入土为安,再去府衙讨公道吧。” 天气渐热,昨晚出的事,已过去近十个时辰,尸体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嗅觉神经。 妇人哭声一顿,眼珠子转向门板。 回想昨日所见,她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失态地吐出来。 连忙移开眼,继续捂脸痛哭:“我家在平阳府,剑儿没了,肯定是要落地归根的,哪能随随便便找个地儿葬了。” 提议的男子一时语噎,讷讷道:“从京城到平阳府,起码要二十几天,除非途中用冰块。” 可冰块是紧俏品,一般人家都用不起。 再看这妇人的装束,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也想赶紧让我的剑儿入土为安啊,可是这公道一日不讨回,我就觉得对不起我的剑儿,恨不能直接抹了脖子,随他去了。” 夫人期期艾艾地哭着,围观者再次面露动容。 天底下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非肇事之人太过可恶,谁又愿意自己的儿子被曝晒在太阳底下,发烂发臭呢。 同时,也有人表示疑惑。 “蔡毅不是这样的人吧,好几次我还看到他喂东西给外面那些野猫野狗呢,怎么会撞死人不承认。” “人心隔肚皮,看人可不能看表面,说不定蔡毅是装的呢。”有人嗤声不屑道,“你看着母子俩,都惨成啥样了,蔡家人连个头都没冒一下。” 话毕,妇人哭声更加凄婉,一边抹泪,一边重复着前面那些话。 “儿啊你别怕,等娘给你讨了公道,带你回家,就下去陪你。” 苏源站在宋家门口,看着妇人不时把手指戳进袖子里,再拿手指抹眼睛。 抹完之后,眼泪流得更为凶猛。 再看热心群众,他们一脸愤怒,甚至有人操起路边的石头,往蔡家门上砸去。 苏源:“......” 耳畔响起一声叹息,苏源偏头,宋觉的夫人孟氏同样一言难尽,眼底是看透一切的淡然。 两人伫立在原地,没有进门。 显然想看看蔡家该如何应对这泼皮耍手段的妇人。 通过妇人的言语,苏源大致能判断出昨天下午被马车撞死的进士是谁了。 张剑。 不久前他还在跟郭连云合谋,想要毁掉苏源。 现在却躺在门板上,白布之下,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苏源昨晚都想好该如何让张剑吃顿教训,谁曾想,策划写成,人却没了。 只能说,世事无常。 再看那妇人,苏源心中唏嘘,张剑活得挺失败。 命都没了,亲娘还想拿他索要好处。 正想着,蔡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体型微胖的妇人走出来,脸和脖子是不同程度的涨红,似乎愤怒到极点。 她两步冲到张母跟前,声声质问:“你敢对天发誓,我家男人啥都没赔给你?” 张母仗着自己是受害者,梗着脖子:“这是我儿子,难不成我还能乱说?” “我呸!”蔡毅之妻潘氏冷笑连连,“昨天下午我家男人就把家里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你,甚至那匹马都给你了。” 围观诸人愣住。 “说我们当缩头乌龟,可官老爷都说了,这事纯属就是意外。” 潘氏再度逼近,昂着脖子:“当时那么多人都能证明是你儿子往我男人马车上撞,我家赔了你二十两银子和一匹马,可是有官老爷作见证的。” “当时你答应此事揭过,怎的又想反悔啊?” 潘氏说着说着,眼泪无声落下:“钱我是一分没有,家底都掏空了,要不你直接把我命拿去吧!” 家里所有银钱都赔出去了,喝西北风不说,连孩子的束脩都交不起,这日子没法过了。 打从张母不肯发誓,众人心中的天平就开始摇晃。 后面再听到潘氏的话,得知有官老爷作证,再看她哽咽着无声落泪,和张母夸张的演技形成鲜明对比,天平是彻底倒向了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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