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好多次,不要把书压在那底下,隔天又找不到了。”方东老父亲属性上身,忍不住碎碎念。 唐胤也不恼,只一味地嗯嗯应着。 苏源眼底蕴着笑意,步履悠缓。 这一刻,好似所有的忧虑烦恼都消散无踪,只余下愉悦快活。 距离钦差大人来府城已一月有余。 孙见山和林璋都是实打实的行动派,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了灾后所有的问题。 百姓们得到抚慰,又有帝王下罪己诏,流言的负面影响也于一夕间烟消云散。 整个府城再度被欢声笑语所充溢。 而此时,府衙某间房里却是一片阴云罩顶。 “都查清楚了?”林璋面色冷凝,看着纸上的文字,咬牙切齿地问道。 孙见山颔首:“出发前我曾去工部找你师兄调过金堤的相关数据,按道理就算再有个几十年,金堤也依旧坚如磐石,绝不会因为一场暴雨溃堤。” 林璋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颌冷硬,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几息之后,他放下手中的信纸,阖了阖眼,再睁开眼中已一片清明冷静:“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确实是我的疏忽,孙兄直接派人过去罢。” 孙见山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此非你之过,怪只怪那些人丧尽天良,不把百姓性命当回事。” 林璋没吭声,显然尚处于自责当中。 孙见山也不再说,领着随行兵丁前去拿人。 一来一回不过半个多时辰,身后缀着一连串的人。 这些天孙见山一直是暗中调查,并未惊动除了林璋以外的任何人。 如今突然发难,涉事者连销毁证据和跑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捆作一团丢进府衙大牢。 他们做贼心虚,吓得腿脚发软,表面却是色厉内荏,趴在地上不住地耸动,口中直呼冤枉。 孙见山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把查到以及搜来的证据拍到了他们脸上。 十多个涉事者宛若被掐了脖子的公鸡,闭嘴瞪眼,连声都不敢吱。 有人心怀侥幸,输人不输阵地大喊:“大人您这般冤枉咱们,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孙见山都懒得搭理这蠢人,只留下一句话,便挥袖而去:“本官已将人证物证送入京中,你们的主子恐怕都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你们。” 守在一旁的衙役眼睁睁看见,牢房里的几人在一瞬间变了脸色,一个个惨白如纸。 ...... 不过两个时辰,金堤坍塌乃是人为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刮遍整个府城。 今日恰好是休沐日,有学子相携外出,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将所见所闻分享给同窗。 “水利通判和他的几个下属贪墨了修筑堤坝的银钱,以次充好,拿麦秸和稻草填补堤坝,又如何能抵挡暴雨的冲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也太可恨了,砍脑袋都是轻的!” “他们只顾着填满自己的腰包,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家破人亡?!” “贪官该死,就该千刀万剐!” 苏源也挺意外,同时对靖朝的官场有了更深一点的了解。 这时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记得黄玉他爹就在水利通判手底下做事?” “你没记错,去年他还跟咱们炫耀呢,说他爹转去了水利通判手底下,还亲眼见到京城来的水利官,并且跟那位大人说话呢。” 议论声猛然一顿,众人面面相觑。 “不会吧?” “怎么不会!”张渐鸿走进学舍,嗤声道,“我特意问过我爹了,黄玉他爹已经被投入大牢。” 话音刚落,学舍外传来歇斯底里的怒吼:“黄玉!你赔我娘和妹妹的命!” 苏源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说话之人是家住金堤中上游的那位名叫马向松的学子。 一听说是与黄玉有关,所有人一窝蜂涌出学舍。 只见回廊上,马向松将黄玉摁在地上,一边嘶声低吼,一边扬起拳头狠狠砸在黄玉的身上。 有离马向松近些的学子注意到他脸上的泪水,唏嘘慨叹,又对他格外的同情。 两个月过去,马向松已经逐渐接受了母亲和妹妹意外离世的事实,也慢慢回到原先的学习状态,不似一开始那样死气沉沉。 结果现在告诉他,她们的死亡并非意外。 原本她们是不会死的,却因一群人的贪婪,草草丢掉性命。 若他们是马向松,估计杀了对方的心思都有。 围观者众多,却没一个上去拉架的。 他们任由黄玉哀嚎,任由他被打得面目全非,心中甚至是快意的。 作为贪官之子,他踩着无数人的悲剧,享受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一切,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黄玉和梁盛真不愧是昔年好友,亲爹都是贪官,梁贪官至少沾上人命,黄玉他爹却害了这么多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梁盛和黄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张渐鸿靠在门框上,笑嘻嘻说着。 对此,唐胤举双手双脚表示赞同,还嘲讽道:“难怪整个凤阳府只有他买到庞大人的书,花的都是那些脏钱吧?” 众学子纷纷附和,言辞神情满是鄙夷不屑。 苏源闻言眸光微动,之前黄玉的惊惶似乎有了解释。 不过他挺好奇,黄玉口中那位京官伯父到底是谁,有没有参与到此案中。 思绪流转间,那边的黄玉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躺在地上气息奄奄。 方东担心马向松把人打死,自己再惹上官司,得不偿失,遂上前拉住他,轻声劝说:“马兄,没必要搭上自己。” 马向松呼吸粗重,一双眼里满是血丝,即便被拉开了,依旧死死盯着黄玉,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 好在他是个听劝的,发泄一通后很快冷静下来。 他趁方东一时不注意,又上去踹了黄玉一脚,冷声道:“恭喜你,以后连童生都不是了。” 黄玉一向得意于自己是七品官之子,自身又有功名,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 一朝从高处跌落,怕是生不如死。 黄玉疼得整个人蜷成一只虾,口中吐血沫,肿成馒头脸上几乎找不到那一双眼,但不妨碍他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张渐鸿直起身子,扬声道:“犯官之子,你爹注定要被砍头,你不被连坐就是好了,哪来的勇气在这叫板?” 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利刃,深深扎在黄玉的心口。 此时此刻,他总算明白当初梁盛的感受。 痛苦。 绝望。 却又心怀一丝一缕的希冀,万一他不会被连累呢?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学舍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有人告到方教授那边,方教授匆匆赶来,见到眼前这一幕,眼皮子直跳:“你们在干什么?” 张渐鸿懒洋洋地说道:“教授您可不知道,黄玉他爹害死了马兄的娘和妹妹,你说他该不该打?” 方教授噎了下,他自是厌恶贪墨之人,可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不对,只要在府学闹事,就该按照学规处置! 他竟被张渐鸿带偏了思路。 方教授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对马向松说:“你自行去领三个戒尺,再抄《大学》两遍,可有异议?” 这算是很轻的惩罚了,马向松心里清楚,不敢置喙:“学生记下了。” 至于黄玉...... 方教授肃声道:“方才知府大人传话给我,黄玉会被褫夺功名,如此一来,你就不适合再留在府学了,今日天色尚早,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吧。” 方教授为人清正端方,当初正是看不惯朝中世家权贵沆瀣一气,才会毅然决然地来府学当教授,黄玉父亲这般的贪墨行径,刚巧是他最为深恶痛绝的。 至于黄玉会不会被他爹牵连到,又是否知情,这与他无关,一切都有钦差大人和知府大人主张。 黄玉整个人如遭雷击,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他真的被褫夺功名了? 他如今是白身了? 他现在的处境和梁盛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差。 黄玉望着周遭目光冷漠、厌恶的昔日同窗,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当天下午黄玉就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灰溜溜离开了府学,连身上的伤都无暇顾及。 众人拍手叫好,好似赶走了什么肮脏的臭虫。 回学舍的路上,唐胤信誓旦旦道:“若我有朝一日当了官,绝不会贪污受贿,我一定要做个清官!” 唐胤很有自知之明,他能走到今天这步,多亏了两位好友时刻督促,日日警诫。 就算有幸考到最后,当了官,在政绩上也不会有多出彩,顶多是守成。 但即便是政绩平平,他也绝不会与人狼狈为奸,做出什么谋财害命的勾当。 苏源眼神格外慈爱:“唐兄能有如此觉悟,我和方兄甚是欣慰。” 方东重重点头:“没错,欣慰。” 唐胤抖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着痕迹往旁边躲了躲:“依你们看,黄玉会被连坐吗?” 当今可不是先帝那般昏庸的帝王,不讲究连坐,但前提是本人不知情。 但凡知情不报,甚至帮忙隐瞒的,铁定一个逃不掉。 孙见山如此大动作,恨不得整个凤阳府,甚至于整个靖朝都知道水利官的恶行,显然所图甚大。 至于图的什么,苏源也能猜到几分。 一把勾住唐胤的脖子,就这么往前走:“一天到晚想东想西,这是你该考虑的吗?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多背两篇文章,赶紧把休沐的课业完成了。” 唐胤比苏源大了两岁,个头也略高些,被他这么勾着,不得不歪着身子弓着腰,就挺难受,口中连连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源哥儿你赶紧撒手,我什么也不问了,我就是单纯好奇!” 方东忍俊不禁,嘴角的笑一直没落下:“源弟你快松开唐兄,再不然他又该哭了。” 苏源顺势松开,一整衣袍往前走。 至于唐胤,他一秒跳脚:“谁哭了?谁又哭了?我压根就没哭过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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