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赶紧上前,招呼张大牛就要将她们强行押走。 “我误会了什么?”突然,谭昭昭的声音响起。 张九龄忙转身看去,谭昭昭面色寻常,慢慢走上前,打量着她们,道:“别在这里跪着了,传出去,还以为是大郎让长辈磕头呢。千山张大牛,让她们起来,进院子来说吧。” 张九龄拧眉,道:“昭昭......” 谭昭昭一眼过去,阻止了他,笑道:“她们喊得那般可怜,一定要见我,好似都是我在从中作怪一样,认识一场,见见就见见吧。” 起初谭昭昭去洗漱,进去之后又感到不对。 张九龄要送小卢氏他们离开,她们母女应当去找卢氏才是,卢氏定会替她们出面。 卢氏不见消息,反倒找到了张九龄面前,谭昭昭便出去一听,小卢氏与戚宜芬口口声声要见她。 见就见吧,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她们寄人篱下的拘谨,她们都是弱女子。 夜里天气已经凉爽,谭昭昭也没进屋,指着廊檐下的塌几道:“坐吧。眉豆,你去拿些热水茶点来,让小卢姨母与七娘先洗漱一下。” 小卢氏与戚宜芬看上去不安又无措,立在那里垂泪。 谭昭昭对张九龄道:“大郎回后院去歇着吧,既然找我,我就陪着小卢姨母七娘说一会话。”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谭昭昭,旁若无人拥她入怀,亲了下她的眉心,道:“早些回来歇息。” 说罢,看都不堪她们一眼,扬长而去。 戚宜芬杏眼圆睁,直直望着她们,眼里是止不住的艳羡与难过。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眉豆送上来热水茶点道:“既然要见我,你们先洗一洗,洗干净了,冷静些才好说话。不然的话,你们一直哭啊闹的,这话就没法说了。” 小卢氏看了眼谭昭昭,拧了罗帕擦洗,戚宜芬也随便洗了下,洗过之后,两人看上去冷静了不少,并排在胡塌上坐下。 谭昭昭在她们对面坐着,端起茶盏吃了几口茶,见她们红着眼一动不动,也没多劝,放下茶盏,径直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戚宜芬低头不语,小卢氏抬头看过来,还未开口,眼眶蓦地先红了。 谭昭昭赶紧举起手,道:“停!我说过了,有事说事,要是哭天喊地,你们就请出去吧。” 小卢氏抿了抿唇,强忍着泪,嘴唇哆嗦着,道:“九娘,你向来聪慧,善解人意,定当知晓我与七娘真没有坏心,你的正妻之位,始终是你的,侍妾罢了,绝不可能越过你去。求你你稍微抬一抬手,给我们母子三人,一条活路吧。” 谭昭昭听罢不置可否,彼此的见解立场不同,永远说不到一处去。她看着戚宜芬,不紧不慢问道:“七娘,此事大致因你而起,你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戚宜芬猛地抬头看向谭昭昭,颤声道:“我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吗?” 谭昭昭斩钉截铁答道:“不能!这天下谁都不能!” 戚宜芬凄然一笑:“既然如此,表嫂何苦如此问。” 谭昭昭皱起了眉,道:“是你们先前吵着要见我,见到我,又不说话了。既然没事,就恕我不奉陪了。” 眼见谭昭昭起身要走,戚宜芬喊道:“我要给表兄侍妾!我要做侍妾!” 谭昭昭哦了声,双手一摊,道:“七娘,你要给你表兄做侍妾,你应当去与他说。先前,他应当表明了态度,是他不要。现在你来找我,是觉着我好说话,是好糊弄,还是好欺负?” 戚宜芬神色逐渐变得激动:“是,表嫂有好的身世,有娘家,嫁给了表兄,成了官夫人,有人伺候,有表兄护着,谁敢欺负,糊弄表嫂!” 她一下站起身,小卢氏被唬了一跳,想要拦着,见谭昭昭无动于衷,实在是没了心情,干脆由了她去。 戚宜芬微微仰着头,眼泪迸出来,流了一脸:“我与阿娘,五郎,一直在你们面前伏低做小,就是想寻条生路,想寻条生路!” “回到福建道,我们一家子孤儿寡母,不过是看着族人的脸色过日子而已,随便将我许配给一户人家,说不定把我给卖给人做侍妾,卖到腌臜之地去!我是仰慕表兄,他这般美好的儿郎,谁能不仰慕。既然都是做侍妾,甚至连侍妾都不如,我为何要舍近求远?我的亲事,一直看不好,表兄说得对,是我心生了妄念,不该肖想太多。我不该贪图表兄的才情,不该自小就想着要陪在他身边,伺候他一辈子。我不该羡慕大娘子的日子,不该羡慕表嫂的日子,想着自己也能过上富贵的生活。你们什么都有,想要什么有什么,蔷薇花露,琉璃杯盏,珠宝头面锦衣华服,你们投胎得好,投胎得好......” 戚宜芬眼神癫狂起来,双手无意识乱舞,紧盯着谭昭昭,嘶声力竭喊道:“你们都有好日子,你们都有人护着,都有人宠着,我只是想要一丁点,想要一丁点而已。我只有自身,只有卑贱的身子可以拿来换。不然,我改怎么办,该怎么办!” 虫鸣吱吱,伴随着夜里的凉风,天上的繁星在跳跃,俗世凡尘间的蝼蚁在挣扎,质问。 是啊,该怎么办。 谭昭昭也回答不上来。 戚宜芬与小卢氏被眉豆阿满送回了院子,谭昭昭坐在胡塌上,失神望着远处天空的星河。 张九龄在她身边坐下,手撑在膝盖上,俯身侧头去看她,轻声道:“昭昭。” 谭昭昭轻点头回应,道:“都听到了?” 张九龄说是,“都听到了。” 谭昭昭默了片刻,问道:“阿家呢?” 张九龄如实道:“我让壮仆守着正院的门,她们进不去。” 怪不得如此,不过,张九龄强势将他们送走,卢氏定会大闹一场。 明日他们回大余的行程就得耽搁,卢氏要是真生了病,她与张九龄,必须留下来一人伺疾。 谭昭昭肯定不愿意,大余的民夫在等着开山,张九龄更加没空。 张九龄道:“昭昭,别想太多,我已经同千山吩咐过,今晚暂且算了,明早,他们必须离开。就是不送回福建道,也要送到别处去。阿娘这边,我与舅舅他们说一声,让舅母表嫂经常来陪她说话,我与王县丞交好,他的娘子也爽朗开明,阿娘多与她们来往,好过做事欠缺考虑,生出一堆乱子来。” 卢氏肯定会大哭一场,谭昭昭已经不想去面对,明日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 星星眨呀眨,谭昭昭眼前浮起多年前,他们一起去摘梨时,她们两人坐在梨树下,她那双焦灼不安的双眸。 “表嫂的命真好,我真是羡慕啊。” 在大唐,将一切归咎于命运无可厚非,戚宜芬想要凭着自己去挣脱命运的归属,就是公主都难以做到,对她来说,更难于上天摘星辰。 对着公子如玉的儿郎动心,对着锦衣玉食动心,神仙才能打破这层妄念。 但求无愧于心,为了戚宜芬的悲苦呐喊,为了她们同为女人的不易。 谭昭昭道:“戚五郎已经长大,过上一两年就要开始议亲,待他成亲之后,撑起戚家,小卢姨母不至于老无可依。你与王县丞交好,托他娘子帮着七娘寻一门可靠的人家。只要儿郎忠厚可靠,穷些没事,拿出些钱当做她的嫁妆,以后夫妻俩做些买卖也好,做其他也好,不至于生活无着落。” 张九龄颔首,伸手揽住谭昭昭,他想笑,却眼睛发涩。 众生皆苦,菩萨慈悲为怀,张九龄没见到过菩萨显灵,他却看到了谭昭昭的慈悲。 长安的贵夫人,甚至是卢氏,皆做不到她这般。 “昭昭,那我呢。” 张九龄问道:“昭昭能替小卢姨母她们着想,那我呢?” 谭昭昭转头看他,张九龄面色沉静,双眸中散发着焦灼与不安,微微屏着气,等着她的回答。 “你呀!”谭昭昭拂开他的手,在胡塌上躺下来,手搭在腰间,望着头顶的星河。 片刻后,张九龄也躺在了她身边,问:“我怎地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道:“张大郎,在无数人眼里,你凤仪无双,年纪轻轻就官居高位,是顶顶难得的夫婿。在我眼里,说实话,你麻烦得很。你是长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二郎三郎四郎,都要靠着你拉扯。我身为长嫂,肯定逃脱不了。只费些心思,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叫我一声嫂嫂。可是,头上还有个老封君在,不时指手画脚,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就是没尽心尽力。要费的,岂止是一点心思。” 她展开双臂,怅然道:“我能飞,真想飞啊!我可以去长安,长安过不下去,我还可以回娘家,谭氏不会缺了我的饭吃,衣穿,我能过得很好很好。” 张九龄既伤怀又紧张,偏转头,一瞬不瞬望着她。 谭昭昭回转头,迎着他的目光,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幽幽道:“可,谁叫你是张大郎啊!” 男女之间,家人之间,哪能是一句理智的道理能说得通。 否则,世上哪来那般多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 张九龄揪成一团的心,缓慢伸展鲜活过来,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肌肤细腻温软,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再也熟悉不过,却一如最初带给他的悸动。 她的眼里映入了星光点点,他的眼里,一片水雾朦胧。
第八十六章 船沿江而下, 山川草木葱茏,水面上洒下细碎的太阳,随着水波晃荡。 小胖墩与张四郎睡着了, 谭昭昭与雪奴坐在船头,望着远处的山河吃茶,细细说着话。 雪奴放下茶盏,看着谭昭昭欲言又止。 谭昭昭朝她挑眉:“怎地了?” 雪奴迟疑了下, 终于说道:“我瞧你一直打不起精神,张大郎还留在始兴, 可是与卢娘子拌嘴了?” 谭昭昭笑了笑,也没隐瞒, 说了昨日发生之事:“快天亮时才合了一会眼, 大郎去与阿家商议, 又是一通哭闹, 好不容易弄得拖妥当, 今朝大郎一早就去安排,将他们送到了舅家去。待安置好之后,大郎走陆路骑马赶来与我们在山底汇合。陆路现在虽依旧人烟稀少, 比以前要好些了, 韶州城为了大庾岭开通的便利, 已经在张罗修葺。” 雪奴怔怔看着随着船经过,河水中翻滚的漩涡, 轻声道:“我们就好比如这个漩涡,身不由己,浮浮沉沉中, 有人挣脱了,不过亦是随波逐流, 有人就沉了下去,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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