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关心地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替她杯盏中续满了热茶。 雪奴勉力咽回了眼泪,道:“我还有个同母的胞姐,与我一样生父不明,她生得比我还要美,男人们都以见她一面为荣,请她上门作陪,一次需要花上千金。后来,她上了年纪,手上存了些钱,嫁给了一个商户,没两年商户因病死了,阿姐的钱与人,都被占了去,阿姐不从,最后投了金河。那时我还小,跟阿姐一样,在权贵家中辗转,伺候贵人。我当时与七娘一样,不甘心,害怕啊,想要寻求个庇护,做妾也好,做什么都好,只要高门大户的门楣,能挡住外面不怀好意之人的觊觎与算计。” 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时,她极少会提及过往,拣些不那么难过的,当是闲话笑谈,一笑而过。 太过深重的苦难与悲伤,永远不想再去回忆,提及。 雪奴努力挤出一丝笑,道:“高门大户的门楣太高,哪肯容我这种人靠近。后来啊,我努力攀附到了不那么高的,下场九娘也知道了。脱籍之后,吃的苦,比这河中的水还要多。到了如今,我在胡姬商户中,算是有头有脸了,在贵人眼里,照样都蝼蚁。九娘,我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这般的人,有你照拂提携,兴许就不会受那些苦,走那般多的弯路。” 谭昭昭手按在雪奴的手背上,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也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雪奴,以后我不一定能护着你,但我会尽我所能。” 雪奴展开笑颜,道:“我信你。你与张大郎都是真正的君子。” 两人对视一笑,太阳落在她们脸上,明媚而温暖。 张九龄办妥了事情,翌日半晌午就赶到了山脚,他连续忙碌奔波,再要急着爬山,谭昭昭见他着实辛苦,便坚持在山脚下再歇了一晚。 山脚的客栈生意极为红火,谭昭昭听了一下,皆是因为开山,赶着前来做买卖的客商。 回到客舍,谭昭昭同张九龄道:“大郎,你可听见了,客人们都高兴得很,等着山道开辟之后,好来韶州府做买卖呢。” 张九龄含笑道:“我听到了。有了人,韶州府才能真正繁荣昌盛。” 谭昭昭问道:“大庾岭的主山开辟,约莫需要多久的功夫?” 张九龄摇头,道:“我问过了工匠,工匠们皆言要看里面山石究竟如何,太硬不容易开凿,太软的话,山道两旁要加固,谨防山石垮塌。” 谭昭昭道:“倒也是,不过事在人为,我相信一定能顺利开通,大郎莫要灰心。” 张九龄拥着她,道:“我从不灰心,能做事不易,做了之后,问心无愧就不后悔。” 谭昭昭见他心态平和,就没再多劝,沉吟了下,问道:“大郎,假若山道开通之后,你估计朝廷会将你召回去,还是继续外放做官?”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我其实愿意外放州府的刺史,在地方上能真正做些事,在长安便只是些争斗。可是这样的话,昭昭就不能回到长安,昭昭可会失望?” 谭昭昭笑了下,道:“我不失望,大郎得要回到长安述职,我正好能回去一次,收拾整理一下宅子。雪奴那边......我没与她说太多,免得让她知晓了,成日如惊弓之鸟,太过小心翼翼,最后反倒弄巧成拙。” 长安局势不太平,安乐公主韦后一系跳得越高,太子被逼迫到无路可退,迟早会反。 局内人看得清楚,局外人亦看得一清二楚。局内人想要更多,也收不了手,身后还有人推波助澜。局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得其法。 眼下,张九龄就算做是局外人,他不在长安,差使不涉及到争斗。 除了太平公主那边若有若无的招揽之意。 太平公主的能力与武皇比起来,肯定是要弱一些,加之武皇最后都没挡住群臣的反扑,黯然将皇位还给了李氏。 安乐公主亦如此,且不提她本身的本事,李显本身就软弱,眼下已经不是武皇当政的时期,就是立她为皇太女,她也坐不稳。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争斗,落败是必然,若是武皇当政时立了她做皇太女,后面的局面就难说了。 可惜没有如果,事已至此,谁都控制不住,他们手上挥向彼此的刀剑。 张九龄道:“我也是这般想,雪奴如今已算是半只脚踏了进去,想要抽身也难了。其实,昭昭,你我何尝不是如此。昭昭,你可害怕?” 谭昭昭沉默片刻,坦白地道:“说不怕是假,可只害怕也无用,看成就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大余失去,我就觉着值了。” 张九龄止不住地再次亲她的眉眼,道:“昭昭,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处去。” 小胖墩与张四郎两人在门外咚咚跑,笑闹个不停,谭昭昭赶紧起身,拉开门看到两人一头一脸的汗,忙将他们叫进屋,对跟着他们的乳母道:“你去打些水来。” 两人脸颊红扑扑,进屋之后也不肯消停,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 谭昭昭清了清嗓子,道:“都站好了。” 张四郎大一些,见到谭昭昭沉下脸,赶紧并肩束手站立。小胖墩手指趁机戳了一下他的腰,得意地笑个不停。 谭昭昭加重了些声音:“小胖墩!” 小胖墩终于抬眼看向了谭昭昭,见她神色不对,眼珠子咕噜噜转,犹犹豫豫站好。 谭昭昭道:“先前在路上时,我怎么对你们说的?” 张四郎小声道:“在路上要听话,不能乱跑,大声叫嚷,仔细摔倒,扰到他人。” 小胖墩跟着道:“对对对。” 谭昭昭想笑,赶紧屏住了,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何不听话?” 张四郎耷拉下脑袋,道:“嫂嫂,我错了。” 小胖墩要迟疑了下,才肯认错:“阿娘,我也错了。不过阿娘,我认错了,你就不能扣我的糖。” 谭昭昭瞪他,道:“光认错还不行,得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要是听话乖巧,每日的糖会如数给你们。要是不听话,不但不给糖,还要罚站,每日学会一句胡语,学会认五个大字,不许出门玩耍。” 小胖墩苦着脸,啊地一声惨叫起来,张四郎嘴角也下撇,看上去要哭不哭。 谭昭昭不为所动,道:“不能讲条件,哭闹无用!可知道了?” 张四郎恹恹说知道了,小胖墩抿着嘴挣扎,看向一旁的张九龄求救。 张九龄端坐一旁袖手旁观,似笑非笑看着小胖墩。 小胖墩知道求助无门,很是识时务地应了。 乳母打了水进屋,谭昭昭让两人自己前去洗手洗脸,两人喜欢玩水,拿着布巾在脸上手上一阵好抹,抹得脸颊红彤彤,看上去既滑稽又喜气。 谭昭昭好笑地道:“好了,擦干手脸,跟乳母去胡姬那边学习。” 两人得了自由,勾肩搭背欢呼着出了屋。 张九龄赞道:“昭昭将他们教得很好。” 谭昭昭愁眉苦脸道:“他们这个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太过拘束不妥,放任也不妥,真是愁人。”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我得空时,定会帮着昭昭管教,亲自教他们识字读书。” 谭昭昭看着他清减了不少的面容,道:“大郎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劳心劳力都累,这些时日,你比我还要辛苦呢。” 张九龄长吁一声,道:“有昭昭这句话,再多的辛苦,都值了!” 谭昭昭笑,但愿他真觉着值,毕竟,他的仕途,还未真正步入正轨。 开辟大庾岭,打通了岭南道的南北交通,只是第一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能阻止安史之乱的发生,大唐不陷入战乱之中,岭南道的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太平安宁的日子。 回到大余,谭昭昭万般不舍,送了雪奴回长安。 大庾岭的主山正式开辟,张九龄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成日都在山上守着。 谭昭昭亦忙得很,善棚继续开张,照看小胖墩与张四郎,帮张九龄整理文书。 忙归忙,谭昭昭看上去比以前要精神百倍,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这天傍晚张九龄回到家,一反常态未先去更换衣衫,倒在塌上一语不发。 谭昭昭从屋外进来,看到他躺在那里,手搭在额头上,愣了下赶紧上前,仔细打量着他,问道:“大郎可是身子不舒服?” 张九龄拿下手,轻轻摇头,道:“我没事,是开山遇到了些难题。以前都是用火烧,再浇水,石头会变得易开凿,进展得很是顺当。这次照着以前的法子,连着好几日都没甚进展。好些人在背后议论,猜测是得罪了山神,有游方道士扬言,须得祭祀施法。” 谭昭昭怔住,难道真如传说中那样,需要有人牺牲,以血祭祀? 实在太过荒唐,想到后世的基建狂魔大国,明明就是技术低下的问题,谭昭昭不禁晃了晃头。 张九龄一下坐起身,坚定地道:“我不相信这些,这里肯定有地方出了问题。” 谭昭昭思索着热胀冷缩的道理,外面阴沉的天气,脑中灵机一动,问道:“大郎,你冷不冷?” 张九龄摇头,头摇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缓缓转过头,眼神炙热盯着她,猛地一下拥住了谭昭昭:“昭昭,我懂了!”
第八十七章 天气阴沉沉, 乌云在头顶盘旋,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而下。 山上却忙得热火朝天,大火猎猎燃烧, 民夫们在指挥下,有条不紊架柴火,运送凉水。 张九龄立在一旁,火映着他沉着冷静的脸, 让原本心存犹疑的官员与工匠们仿佛吃了剂定心丸,相信这次定能凿开最大的一块山石。 柴禾烧完之后, 山石变成了火石,滚烫发红, 远远站着, 都能感到热浪扑面。 待到火石表面一层都起了灰, 堆成山的柴火烧完, 张九龄抬手下令:“浇!” 冰凉的水, 一桶桶浇筑到火石上,呲啦声后,化作烟雾升腾, 顷刻间就不见了。 随着凉水不断浇上去, 呲啦声汇聚成了轰鸣声。 乌云也来凑趣, 化作雨滴,落在了火石上。 张九龄仰起头, 伸手出去,喜道:“终于下雨了!” 官员们也高兴不已,下雨能省力气省事, 将火石浇得更透彻。 秋雨落在身上凉意浸人,大家都舍不得走, 一瞬不瞬望着那块拦路的巨石。 雨越下越大,转瞬间眼前就成了一片雨雾,火石滋滋啦啦,像是干旱时田间地头的龟裂,起初是细细的裂缝,随之裂缝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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