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墩的手经不住拽紧,扯着谭昭昭的衣衫,往她怀里缩了缩。 “别怕,别怕,阿娘在呢。”谭昭昭声音轻柔,一下下安抚着他。 屋外,马仰天长嘶,伴随着兵丁的惨叫,含混听不清楚的吆喝。 雪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看向谭昭昭,嘴唇直颤抖:“九娘......” 谭昭昭亦心急如焚,打斗声如此清晰,她也说不出宽慰人心的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小胖墩一下抱起来,道:“阿娘将你藏在箱笼里,你别喊,阿娘就在外面守着。” 小胖墩呜呜哭了起来,道:“我不要离开阿娘,阿娘,我怕。” 谭昭昭厉声道:“你现在别哭,哭了会将坏人引来。乖,阿耶在外面守着,阿娘与雪奴姨姨在里面守着,你乖啊,我们都守着你。” 小胖墩乖乖缩在了箱笼里,谭昭昭拿起衣衫往他头上盖,他也不挣扎,只哭着道:“阿娘,你要好好的啊,快些来找我,这里面好黑。” 谭昭昭俯身亲他,郑重地说好,她狠下心,将箱笼盖子虚虚合上,转身大步来到正屋,与雪奴一起,一左一右守在了门边的角落。 外面的打斗声愈发清晰,惨嚎震天。 谭昭昭鼻息间,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张九龄不知如何了? 她靠着墙壁,眼前一一闪过,从初见他时,到如今的场景。 他待她始终如一,心里有她,有大志,有天下苍生。 谭昭昭在这时,好似初次认识他一样。 清瘦的身躯,如何能承载那般多的东西? 换作是她,早就该疯掉了吧? 如今的他,义无反顾挡在了前面,真正替他们挡刀剑。 像是初次翻越梅岭最危险崎岖的路时,他毫不犹豫走在了靠悬崖处,试图给她添加一道保护的屏障。 雪奴忍不住惊惶,低声道:“九娘,大郎在外面,外面听上去情形好似不大好。大郎他......” 余下的话,雪奴不敢说出口。 谭昭昭似乎是说给雪奴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没人闯进来,就是没事,我们要安静呆着,不能出去添乱。” 雪奴紧咬着唇,嗯了一声:“若是大郎出了事,乱兵们应当打了进来。我们不能动,要好好守着。” 谭昭昭思索片刻,悄然来到了窗棂下,偷偷将窗棂掀起一条缝,朝外打量。 天空黑漆漆,今夜的星星不知去了何处,只在乌黑的云层中,勉强有几颗发着微弱的光。 睁大眼睛看了一会,什么都看不清楚。谭昭昭将耳朵贴上缝隙,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可惜,除了叽哩哇啦的喊叫,与刀剑撞击的声音,她什么都没听清,张九龄熟悉的声音并不在其中,千山与张大牛他们也没动静。 雪奴与阿满,乳娘胡姬她们,不知躲在了何处,亦静悄悄寂静无声。 听了一会,谭昭昭放下窗棂,重新蹲坐着,压低声音道:“大郎与千山他们都没动静,没动静就是好事。” 雪奴松了一口气,一下跌坐在地上,靠在墙壁上,道:“九娘,好累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权势太过诱人,谁都不肯放手。 这次若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胜利了,以后两人还会起争斗。 好比一场杀戮游戏,最后活下来者,便是赢家。 至于在这场游戏中,牺牲掉的性命,有头有脸的贵人,名字会被记录一笔。 其余的官吏与平民百姓,胜者忙着庆贺,他们则被彻底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万年,有兴许是一瞬间。 谭昭昭听到屋外传来了阵阵跑动的脚步声,她如弹弓一般弹坐起,紧握住了手上的剑,做出下劈的姿势。 雪奴同她一样,举起刀,只要有人闯进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劈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谭昭昭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绷紧得如拉到极致的弓弦,顷刻间就要疾射出去。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九龄熟悉的声音:“昭昭,是我。” 谭昭昭耳朵里嗡嗡响,一把扔掉剑,扑到门上,手颤抖着,摸索着门栓,叮里哐当打开了门。 张九龄立在门外,喊道:“昭昭。” 谭昭昭一下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他,手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滑腻,顿了下,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她恍然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看到手指一片猩红,颤声喊道:“大郎,你受伤了,伤到了何处?”
第九十六章 雪奴清楚闻到了血腥味, 她见谭昭昭已经没了先前的冷静,慌乱得都簌簌颤抖,这时她不知从何找到了勇气, 摸到火折子,赶紧点亮了灯盏。 屋外,张九龄拥着谭昭昭,一声声安慰她:“没事, 我没事,只些许皮外伤。昭昭别怕, 别怕。” 声音呢喃缱绻,换作平时, 雪奴定会取笑他们。 此时, 她却莫名地想哭。 在乱起时, 手无寸铁之人都如蝼蚁, 王子公孙皆不过是肉体凡胎, 抵挡不了呼啸而来的命运。 这些,都是因为那颗“糖”么? 进了屋,张九龄在胡塌上坐下, 谭昭昭无声蹲坐在苇席上, 惨白着脸, 手上动作轻柔迅速,解开他的大氅, 外袍。 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些,张九龄的深色衣衫上,湿了大片, 沾到手上猩红刺目。 张九龄撩起左手衣袖,道:“昭昭, 就这点伤,别处都是不小心染上了血迹。” 白皙的手臂上,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尤其清晰,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谭昭昭对赶来的眉豆等人吩咐道:“去烧水,拿酒.....酒不行,度数太低,杂质太多,就沸水,蒸煮过的棉布,拿新棉布.....” 张九龄眼神温柔得如春水,不错眼望着语无伦次的谭昭昭,她的话他没能完全听懂,但他此时不想问。 什么话都不想说,他很累,先前不觉着,这时伤处火烧火燎地疼,但他莫名心安。 雪奴在一旁帮不上忙,想到小胖墩,赶紧进屋去将他从箱笼里抱了出来,哄着到偏屋去,亲自陪着他睡了。 不管外面闹得如何,他们都不想管。 大年三十的夜,他们只想守着这方寸的小院,亲人们在一起,寻求哪怕片刻的安宁。 谭昭昭动作轻柔,仔细清洗张九龄的伤口周围,怕伤口中落下了刀剑的铁屑,用放凉的滚水认真冲洗,再取了干净布巾缠绕好。 收拾干净换了衣衫,张九龄靠在软囊上,深邃的眼眶凹陷了几分,薄唇快与面孔一样白,神色疲惫中添了几分脆弱。 谭昭昭断了碗热乎乎的糖煮蛋,道:“大郎,先别睡,起来吃一碗再说。” 张九龄睁眼,他累了一场,却没甚胃口,见谭昭昭已经递到了嘴边,先就着她的手吃了口,哑声道:“昭昭,放着我来吧。” 谭昭昭见他坚持,端来食案放在他面前,等着他将碗里的糖煮蛋吃完,递了清水给他漱口:“大郎好生歇着。” 糖水蛋甜滋滋,吃下去五脏六腑都暖意融融,张九龄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起身道:“昭昭,我没事了,外面还有些事情,我先与千山去处理。” 谭昭昭赶紧拦着,道:“大郎先歇着,我去。” 张九龄愣了下,谭昭昭眼神坚定,道:“我去,先前我与雪奴,小胖墩,院子里所有人都用了些吃食,肚皮饱了才能做事,大郎放心,我不会逞强。” 眼前的谭昭昭,神色平静,先前见到血时的惊慌早已不见,令张九龄心比先前吃到糖的时候还要甜,温暖。 张九龄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不过他先前战了一场,整个人都紧绷着,又受了伤,此时放松下来,就格外累。 重新躺回去,谭昭昭仔细查看了他左臂的包裹,见没有血浸出来,方略微放了心,端走食案,合上门出了屋。 室内灯火温暖,谭昭昭并未将灯盏熄灭,留着满室的明亮。 糖水蛋的甜味若隐若现漂浮在空中,香炉里点着青木香,熏笼炭火十足。 窗棂处,一枝寒梅斜倚而过,映在雪白的高丽纸上。 张九龄埋在松软干爽的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廊檐下的灯盏,重新点了起来,将宅院照得一片明亮。 谭昭昭裹紧风帽,立在廊檐下,风吹来些许的湿润扑在脸上,冰凉刺骨。她探出手去,细碎的雪花落在指尖。 下雪了。 雪后,大地白茫茫一片,鲜血杀戮都被掩盖无踪。 谭昭昭静默了片刻,朝外院走去,千山与张大牛忙紧跟了上前。 千山低声回禀道:“先前来了一队乱兵,拿着刀剑前来砸门。大郎见机不对,指挥我们几人拿来木梯,绕到西侧翻出了院墙,从后面包抄上去,与他们打了起来。” “他们人数多,我们人少。而且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丁,领头的下令底下的乱兵,冲进屋,里面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美丽的娘子.....” 千山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偷瞄了眼谭昭昭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说了下去:“大郎的剑术好,连着拦住了好几人,后来,领头的恼了,下令乱兵都朝着大郎而去。” “我们皆要冲进去帮忙,却苦无没本事,帮不了什么。大郎左手臂就在那时受了伤。眼见就要挡不住了,这时幸好来了一队兵马,冲上前将那些乱兵围住了,悉数砍杀。大郎上前与领头的将领说了几句话,奴不敢偷听,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很快,将领带着兵离开,大郎担心着九娘,赶紧回了屋。” 谭昭昭缓了缓神,转头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千山答道:“只受了些皮外伤,伤得不重。” 张大牛几人也一并答了,谭昭昭略微放了些心,道:“若是还在流血,先回去止血。去找眉豆,让她按照我给大郎止血的法子,帮着你们止血,自己切莫胡来,硬撑。” 大家赶紧应是,有一个男仆腿上的伤严重些,走路都吃力,他便先退下,前去找眉豆。 其余几人跟着谭昭昭来到了外院,千山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大门。 熟悉的巷子里,到处静悄悄,家家户户燃烧着的火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凛冽的风雪中,血腥冲天。 厚重的木门上被砸得坑坑洼洼,油漆掉落,有几处被砍得木屑横飞。 当时谭昭昭搬进宅子时,门栓改成了粗铁棍,且两头都有绊扣,用刀砍不断,也挑不开。 不过,粗铁棍上,一道刀痕尤为明显。 千山一个箭步跳出去,四下张望,惊讶地道:“咦,谁来收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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