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欣然应了,道:“反正我去了洛阳,就靠着你了。” 雪奴双眼情不自禁湿润,她努力张开笑脸,问道:“九娘,你可知道,我多年没能这么热闹一起过年了?我只是个侍妾,被人赶出来没名没分的侍妾,没有娘家亲人,还是胡姬商户,在世人眼里,是最最低贱,最最不吉之人。逢年过节时,以前我都在酒庐铺子里过,那里不那么冷清,我也能安慰自己,我不算孤寂。可是,看到长安城的家家户户都在欢聚,我的心呐,比这下雪天还要冰凉。千家万户透出的灯火,皆与我何干。” 岂止是大唐,在后世还有些地方,出嫁的女儿不能在过年时回娘家,离异女更不许参加兄弟姐妹的婚宴,说是不吉。 谭昭昭想到了大娘子嫁人的事情,心中很是歉疚,道:“雪奴,所有的规矩,都是由贵人制定,说起来,都是为了给我们身上套上重重枷锁。我们反抗不了,但只要自己不信,这些就束缚不了我们。过年过节虽说与平时一样,但人生并不都是欢笑,能借着个由头欢庆,就要尽量享受。以后你有我,有小胖墩,只要都在一座城,我们就一起过!” 雪奴忙拭去了眼角的泪,脸上是欢畅的笑容,举杯与谭昭昭一碰,扬首喝了半盏。 谭昭昭小吃了两口,道:“可别吃太快了,离子时还早着呢,等会还要煮角子吃,可别醉倒了。” 雪奴忙放下了酒盏,道:“我要替冯娘子守夜,是不能吃多了。” 谭昭昭听到雪奴提起冯氏,怏怏道:“你别提啦,我好想阿娘。来回送一次信不易,到了长安我送回去的信,不知阿娘收到没有。还有三郎,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最为忙碌,送了那么多年礼来,连个面都没能露。这次的事情.....唉!” 雪奴劝她道:“高三郎我佩服得很,我见过这么多人,他与大郎一样,数一数二的聪慧。过年时皇家规矩大,三郎在贵人身边伺候,定是忙得连眼都不能阖。只要他一得空,肯定马上出来见你。” 谭昭昭道:“伺候人的奴仆最为不易,夏日炎热,冬日严寒,守在屋子里还好,要是守在门外,真是吃足了苦头。” 眉豆阿满他们在过年过节时,除了有宴请走不开,他们都有丰盛的肉菜点心,自己下去与同伴一起玩耍吃喝。 雪奴转头四望,笑道:“还是九娘心疼人,在你身边做事,比起寻常百姓家还要过得舒坦。” 谭昭昭想起小胖墩问屠杀牛马,与杀人的刑期区别,她并未觉着自己做得有多好。 贵贱之间的差异,这道天堑不知何时方能消除。 眼下最重要的是,兵乱杀戮何时能休。 屋外响起小胖墩跑动的脚步声,谭昭昭循声望去,道:“这小子,真是不怕冷,还不怕摔。” 下雪结冰,地面滑得很,小胖墩经常被摔,只要摔得不重,他一骨碌翻身爬起,连哼都不哼一声,皮实得很。 谭昭昭话音刚落,屋门拉开,一股寒风伴随着梅花的冷香扑门而入,小胖墩像是梅树成了精,朝屋内走来。 雪奴忙起身前去帮他:“小心些,别摔着了。” 谭昭昭道:“你们在院子里剪梅花枝了?” 小胖墩将手上的梅花交给雪奴,脆生生地道:“是有人送来给阿娘,不是在院子里剪的。” 张九龄这时走了进屋,谭昭昭朝他看去,他脱着大氅,解释道:“高三郎差小寺人送来给昭昭,小胖墩抢着拿了去,说是送给阿娘的年礼。” 谭昭昭听得心头一暖,高力士在百忙之中,还没忘记给她送东西。 不过,谭昭昭好笑地看向小胖墩,道:“你倒是能借花献佛。” 小胖墩自己在低头解大氅绊扣,问道:“阿娘,什么叫借花献佛?” 张九龄取笑他道:“高三郎送来的梅花,你不过抱了进屋,却说是你送给阿娘的年礼,这就叫做借花献佛。” 小胖墩哦了声,辩解道:“可是我出力气了啊!”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谭昭昭也笑,道:“是是是,你出力气了,真是厉害。瞧你这一身,快站在旁边去脱,别弄脏了苇席。” 小胖墩乖巧地挪到了门边去,待解下外面沾了雪与泥土的大氅,才来到食案边,坐下来眉飞色舞讲起了外面驱傩的热闹。 谭昭昭含笑听着,小胖墩说话条理分明,讲得绘声绘色。 以后他读书成绩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但他口齿清晰,脑子反应快,却是不容置疑。 外面爆竹声声,屋内暖意融融。 驱傩的人群由远及近,又由近极远,到了子时方不舍离去,回到家中庆贺新一年的到来。 千山去火堆中添了柴,火光熊熊,照亮了驱傩归来之人回家的路。 眉豆进屋收拾了食案,阿蛮煮了角子,热气腾腾端进屋。 小胖墩玩得太尽心,早过了平时歇息的时辰,他此时也没了尽头,依偎在谭昭昭的怀里,眼皮不时耷拉着,要睡不睡,闻到了角子的香气,掀起眼皮看了眼,嘟囔着道:“阿娘,我要吃角子。” 说着,小胖墩张大了嘴,“啊!” 谭昭昭夹了一只角子,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小胖墩啊呜一声吃了。 张九龄看得皱眉,正欲伸手拉他,突然,门一下拉开,寒风随着千山一并扑进屋。 千山满眼的惊惶:“大郎,九娘,外面......外面过兵了!”
第九十五章 谭昭昭不知为何, 蓦地转头看向了花瓶中插着的那束梅花,红艳艳的花瓣,叶片稚嫩娇弱, 有些起了褶子,像是美人憔悴般令人心一下揪紧。 雪奴倏地站起了身,张九龄动作比她还要快,道:“你们在屋子里好好呆着, 我到前面去。” 谭昭昭此时的心情,奇异般沉静了下来, 她跟着站起来,拉住了张九龄, 道:“大郎, 带上剑, 无论是谁, 只要敢闯进来, 先下手为强。过了这一关,再说以后!”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坚定的神色,眼神同样坚定, 干脆地道:“好!昭昭, 你护好自己, 以自己为重,自己为重!” 连续两遍强调自己, 到最后的声音太过用力,已经发颤,谭昭昭如何能不懂。 未尽之言, 字字皆是血泪。 谭昭昭亦干脆利落应好,张九龄拿了剑冲出去, 她亦去拿了自己比较小巧,刃已经不那么锋利的剑,给雪奴手上塞了把菜刀,将眉豆乳母她们召集了起来。 千山与张大牛等男仆,已经随着张九龄去了前院,后院就剩下与她们一群妇孺幼小。 谭昭昭沉声道:“你们手上都拿上防身之物,若是有兵冲进来,你们能逃则逃,逃不掉的话,能伤到对方一分一毫,就是赚了!” 眉豆与阿满上次见识过一次兵乱,时隔多年,再来一次,虽然慌乱,到底比上次要强上些。 谭昭昭与张九龄皆在,比起上次她还在生产,几乎是束手就擒的状态,要好上百倍。 雪奴紧跟着谭昭昭,拉着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小胖墩躲在门后,摆好姿势,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胖墩被吓住了,手紧紧拽住谭昭昭,带着哭腔问道:“阿娘,出什么事情了?” 在眼下的时候,谭昭昭也没打算瞒住他,道:“外面打了起来,你别怕,阿娘阿耶,还有雪奴姨姨都在,我们会护着你。” 小胖墩哽咽着道:“嗯,阿娘,他们为何打了起来,过年也要打吗?” 高力士先前还给她送梅花,毕竟是过年,那时候应当还是一片太平。 这时候开始过兵,应当是宫内出了事情,起兵应当是临时下的决断。 谭昭昭还怀疑,今晚驱傩的人多,兵混在里面,是最好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调动兵马布好了局。 不管何种情形,与上次兵乱不同,那时候的张九龄官职不显,还回了乡守孝。 如今张九龄已官居尚书,无论谁胜谁败,张尚书府都比较显眼。 数次兵变,死伤的贵族不计其数。皇子公主甚至太子皆一样,沦为了刀下魂。 谭昭昭听到小胖墩稚气的问题,心钝钝麻麻的,道:“因为他们皆贪婪,想要争权夺势,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 小胖墩清澈的双眸中,目露不解。 谭昭昭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道:“就好比你吃了两颗糖,但你不满足,想要更多的糖,拥有全天下卖糖的铺子。但是,糖只有这么多,你一个人吃不完,你可以分给别人,让别人听你的话。你手上的糖多了,听你的话也就多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小胖墩小脸绷紧,神色若有所思,道:“阿娘告诉我,糖吃多了牙齿会坏掉,还会生病。他们为何要那么多糖,难道没人告诉他们,糖吃多了不好吗?” 任外面兵荒马乱,稚童仍然能带给人安心与温暖。 雪奴放松了情绪,微笑望着小胖墩,谭昭昭亦不禁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道:“糖就是我们心底生出来的妄念,是最坏的东西,就是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听。拿着糖,可以去号令许多人,就像外面的兵,让他们去杀人放火。” 小胖墩听得似懂非懂,又怕又倦袭来,依偎着谭昭昭打起来瞌睡。 谭昭昭一手搂着他,一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小胖墩身上的暖意袭来,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雪奴怔怔看着她,突然间,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落。 “九娘,其实我也不懂,他们为何要挥刀相向。九娘,你觉着,他们谁是好,谁是坏?” 谭昭昭不假思索道:“雪奴,我们是普通寻常人,哪怕大郎是尚书,我们亦是普通寻常人。我们就想安稳活着,能有尊严活着。我们不要站在权贵的角度去看事情,他们争的是江山社稷,并非是谁能给天下谋福祉。谁都一样,谁都一样!” 随着她情绪的起伏,胸脯跟着起伏,小胖墩被吵醒,一下睁开了双眼,迷茫望着她。 “阿娘,他们打进来了吗?” 谭昭昭鼻子蓦地酸涩,忙安抚他道:“没事没事,你睡吧,阿娘在呢。” 小胖墩唔了声,贴着谭昭昭打了个呵欠,安静地睁着眼睛望着前面的角落。 叫院子里的火堆被水浇熄灭,廊檐下的灯也灭了,屋外一片黑暗,只有角落处,点着几盏巴掌大的灯,屋内被照得影影绰绰。 马蹄声,吆喝声,穿过夜色,前院,越来越清晰。 谭昭昭倏地紧握住了剑柄,雪奴也呼吸渐沉,调整了下握刀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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