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你还欠我三个人情。”耳边声音一闪而逝,不过一瞬间的恍惚,云中月飘到了高高的屋檐上,月光映着他飞扬的衣袂,像一只漆黑的大鸟。 “放我走,算还我一个人情。”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若不放你走,你又当如何?” “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好,你走吧。” “……” 云中月歪了歪脑袋,“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是啊,”林随安收刀回鞘,扬眉笑道,“你忽悠了我们一晚上,我若不逗逗你、玩几招,岂不是亏了?” 云中月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只雪白的靴子直直砸了过来,花一棠的大嗓门震得整条街嗡嗡作响,“啖狗屎!滚啦!” 云中月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朝林随安比了比拳头,身形一旋,化作月光里的一缕烟,消失了。 林随安望着月亮,着实不解。 那个旧水囊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云中月如此拼命? * 辰正二刻,方刻起床了。 洗漱完毕,更衣,出门,本想去后花园散散步,却发现园里堆满了土石,一众护院抬着土,扛着铁锹往柴房方向走,方刻好奇跟过去一瞧,柴房塌了大半,多出了一个大坑,坑后面是深过五尺的地渠,挺长,绕过马厩,穿过咸菜库,院墙也塌了,甚至挖到了街上。 护院和仆从们正在填坑砌墙,紧急维修,巷子里围观的百姓三单两两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听说昨晚上那个云中月去花宅偷东西了,结果被花家四郎抓了个正着。” “就是偷了老陈头的袜子、老马家的剁肉刀、张婶子的咸菜坛、鲁员外肚兜的那个云中月?” “嘿,就是他!” “哎哎哎,我可听说了,昨晚上抓住的是个冒牌货,不是真的云中月。” “啊?那是谁?” “山大郎,送水的!挖了个地道,把整座花宅都打通了。” “哎呦,居然是他,我还买过他的水呢,真没看出来。” “谁说不是呢!” “了不得,宋县令抓了好几个月都没抓到人,这花家四郎才一晚上就人赃并获,不愧是唐国第一神探!” “我听南朝巷的街坊说,昨晚上亲眼看到林娘子和云中月在屋顶大战三百回合,打得那叫一个天地变色,老好看了!” “你说的林娘子可是净门千净之主?” “这不是废话吗,放眼天下,也只有林娘子能让云中月忌惮几分了。” “等一下,不是说山大郎是冒牌货吗?怎么林娘子又和云中月打起来了?” “听说是真的云中月气不过山大郎顶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特意来了弈城找山大郎算账,嘿,恰好被林娘子撞见,这不就打起来了嘛。” “那真的云中月抓住了吗?” “哎呦,若这么容易就被抓住,还能叫天下第一盗吗?跑了呗。” “可惜了……” 方刻挑高眉梢,双手揣着袖子,慢慢悠悠回了后花园,穿过回廊,走进膳堂,伊塔端着黑乎乎的熏茶迎了过来,方刻端过茶碗,坐在了自己的老位置上。 左边的花一棠顶着一双大黑眼圈,对面的林随安哈欠连天,靳若嚼着蒸饼打瞌睡,四圣睡眼迷离,连木夏都有些精神萎靡。 方刻品了口茶,冷笑一声,“所以,熬灯费蜡忙了一晚上,全被云中月耍了呗?”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眼神幽怨。 林随安扶额:方大夫你是懂拱火的。 “太困了,回去补觉了!”靳若晃晃悠悠站起身,“姓花的,休息一天,明天再上路。” 花一棠有气无力摆了摆手。 靳若打着哈欠走了,四圣也跟着回去了,伊塔靠在椅子里睡着了,木夏守着风炉开始打盹。 整座膳堂就只剩林随安、花一棠和方刻三个人是醒着的——这么说也不太准确——林随安瞄了眼方刻,方大仵作抱着茶盏,靠着软垫,也合上了眼皮,显然是因为屋内的瞌睡虫浓度太高,被感染了。 林随安想了想,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有的事儿,还是尽早说开为妙,否则,待时机过了,恐成心理痼疾。如此想着,搬着椅子凑到了花一棠身边,敲了敲花一棠的肩膀。 正对着蒸饼发呆的花一棠肩头一颤,回头,发现林随安不知何时坐得这般近,忙坐直了,“何、何事?” 花一棠的眼睛真是漂亮,熬了一夜,还是黑白分明,干净清澈,林随安越看,越觉得心中发酸,纠结半晌,艰难开口道:“你那件临晚镜纱衣——” 花一棠只觉一股热浪从脚指头窜到了头顶,整个人都红了,“那那那那纱纱衣是是是是——你别别别误会——” 林随安皱紧眉头,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不必解释,我懂你!” 花一棠的心跳顿时消失了,半晌,“你——懂?” 林随安正色点头。 花一棠的嘴角不自觉越咧越大,眼中闪闪发亮的星星几乎要扑到林随安的脸上,“你真懂?” 林随安:“只是,我觉得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徐徐图之。” 花一棠连连点头,“对对对,徐徐图之,徐徐图之最好。” “你若喜欢,就先将纱衣穿在里面,外面包裹严实了,外人应该看不到。” “对对对,外人自然是不能看的。” “刚开始,多穿几日也无妨。”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多穿——几日?”最后一个音都变了调。 “待日子长了,渐渐适应了,可隔一日穿一次。” 花一棠又吞了口口水,“隔一日一次……也、也不是不行——” 林随安根本没听到最后几个字,一本正经扳着指头计算,“然后,隔三五日穿一次,再隔七八日穿一次,慢慢递减频次,待你能完全摆脱依赖,治愈心病,便不用再穿了。” 花一棠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眼里的星星也灭了,半晌,“林随安,你以为我订做这件临晚镜纱衣是为了——什么?” 林随安重重叹了口气,组织了一下措辞,“我明白,幼时的心理创伤很难治愈,而且往往会伴随终生,影响一辈子的行为和习惯。你幼时遭逢大难,因此对华丽的衣衫有种特殊的心理依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也算是一种自我的心理疗愈。” 花一棠眼角狠狠抽了一下,表情裂了。 “我知道,你自打在诚县密室中见到了临晚镜纱衣,就一直念念不忘,一心想穿在身上,获得些许安全感……呃……无妨,如果你想穿,那就穿,只是这纱衣的设计风格着实有些惊世骇俗,还是穿在里面更妥当些。” 花一棠整个人向后一倒,无力瘫在了椅子里,一脸生无可恋。 林随安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沉重,“你愿意信我,将幼时之事告诉我,我定会帮你治愈心病!” 花一棠幽幽望着林随安,哭笑不得,“我的确得了心病,唯有你方能治愈。” 林随安大喜,“好搭档!共进退!” 花一棠身体晃了晃,脑壳撞到了桌子上,咚一声,发髻上翘起一撮呆毛,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林随安对这次谈心的效果很满意,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拿起一块点心,嚼着回房补觉了。 花一棠趴在桌上,石化了。 方刻睁开眼,慢吞吞将茶盏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出膳堂,爆笑声顺着风飘了进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塔惊醒,茫然四望,“方大夫、第一次、大声笑,很开心?” 木夏给花一棠倒了杯茶,语重心长,“四郎,别灰心。” 花一棠脑袋埋在桌子上,“没灰心。” “不如……那啥……四郎干脆直说吧。” “我怕吓到她……” “……” “还是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 木夏欲哭无泪:再“徐”下去,四郎你就要变成“徐郎半老”了…… * 小剧场 木夏给花一桓的飞鸽传书: 家主大人,见信如晤: 自杨都城初见,四郎便对林娘子一见倾心,二人同行数月,携手相伴,心有灵犀,四郎愈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无奈林娘子心中尚无儿女之情念,四郎相思成疾,心病深重,日渐消瘦。木夏倾尽全力相助,却是步履维艰,进展惨淡。 木夏心中焦灼,望能以家主之睿智,指点一二。 切切切! 木夏敬上
第235章 出了弈城一路北上, 天气越来越冷,众人纷纷换上了木夏精心准备的冬衣。 林随安的棉衣皆是黑色的窄袖短靠,保暖透气, 干净利落,适合运动。方刻的大红长棉袍最亮眼, 像一根喜庆的炮竹;靳若、伊塔的衣服都用了扬都最新设计的文武袍, 倾注了木夏对二人的殷殷期待,望其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文武兼备。四圣的衣服和林随安是一个系列的,只是颜色不同,青龙青色、朱雀绯色、白虎灰色,玄武灰白相间。 最花哨明丽的当属花一棠, 除了木夏,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套衣衫配饰,路上走了大半个月,衣饰从无重样, 基本色调为一身雪白无瑕,细节处精益求精,千变万化, 从衣衫名称可见一斑。 诸如“飘花浮寒洒影袍”、“一夜清霜尽染靴”、“素雪珠丽琳琅簪”、“琼树瑶华凝春扇”、“玉阶一夜留明月”的熏香,外加“与月交光呈瑞色”的狐裘斗篷——宛若雪绒般的狐狸毛簇拥着花一棠瑰丽的脸庞, 衬得他像只狐狸精。 花一棠的衣衫愈华丽一分,林随安心中忧虑便重一分,也不知他这依赖华服的心理疾病何时能有好转, 但林随安心中也明白,此事万万急不得, 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过了盘城和榴城,便到了安都地界。 抵达安都城的这一日,正赶上了安都的第一场雪,雄浑壮丽的城池裹在一片明亮的雪白之中,大片大片的屋顶彷如滔滔不绝的银色鳞海,一直延伸向天空和大地的交接处。 安都,建城三百七十年,曾作为唐国首都二百余年,有“八水”穿城而过,二十五条大街纵横交错,常住人口超过一百万。 无论是宏伟的规模、壮丽的建筑、宽过两百米的朱雀大街,还是严谨的坊市布局、繁星般散落的寺观、繁盛的贸易集市,无不彰显着这座古老又多元的大都城在唐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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