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大人,真巧啊。” 他抬头,只见耶律罕满脸笑意地望着他。 京都不乏胡人,但是耶律罕却总像是其中一个异类。他的身高超出了大多数的汉人,突厥锦袍之下,隐藏着遒劲有力的身躯。突厥人的血统赋予了他一双深邃的双眸,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一对眉毛像是用墨画过,黑得深沉。 然而与这张极具攻击性的长相截然相反的,是他周身所散发的温和气质。也许是从小读儒家十三经的缘故,他的双眸尽管深邃,目光却异常温煦,唇边永远含着淡淡的笑意,一举一动文质彬彬,倒比有些世家公子更加风流。 耶律罕看到他时,眼里闪烁着难掩的欣喜,缓缓地说:“陇都尉英才出众,在下心中早有敬意。只是奈何未得时机结识。今日在下原打算至平康坊的酒楼略饮几杯,陇都尉若无他事,可否赏光同往?” 陇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头看向了安庆宫的方向。他对朝堂上的人际交往不太感兴趣,一般情况下是会拒绝的。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看着耶律罕那张充满善意的脸,破天荒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耶律罕的邀请。 安庆宫离平康坊不远,两人没有骑乘,并肩往平康坊走去,一时间,气氛略显尴尬。耶律罕试图打破僵局,便问:“陇都尉刚从安庆宫出来,不知是有什么大事?” 陇雀摇了摇头,声音淡然:“不过是寻常公务。” 耶律罕笑了笑:“陇都尉在朝中声名日隆,能为国家分忧,令人敬佩。” 陇雀抿了抿唇,回应:“过誉了,忠君之事,何谈敬佩。” 耶律罕摇了摇头:“在下在京都快要一年,也听说过此前都尉在青宫受尽苦楚,都尉对往事既往不咎,忠心于君,一心办事,实在是让人敬佩。” 话落,陇雀偏头看他一眼,见耶律罕神色真诚,似乎只是在说自己内心所言。 不一会,两人到达了平康坊的酒楼,选择了靠窗的一间包房。耶律罕轻敲包房的门,很快,酒楼的一名侍从便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壶细瓷纯酿。 然而似乎是有些紧张的缘故,他倒酒的时候,不慎将酒水洒在了陇雀身上的衣袍之上,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印记。 侍从惊慌地低下头,“抱歉,大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紧张而惶恐。 陇雀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摆摆手。 “没事,”他道。 说完,他便随那名侍从步入了隔间,更换衣裳。 耶律罕坐在桌旁,待陇雀移步的瞬间,他轻轻推开了桌旁的一扇小窗,那秘窗连接着两个房间,他可以借此窥探到隔壁包房的情况。 朝阳从窗外倾泻进来,恰巧照在了陇雀的身上。在阳光下,耶律罕的目光略过陇雀满是疤痕的身体,最终定格在陇雀后腰上一块月牙形状,深红的斑痕上。 心中微微一动,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轻轻地合上了小窗,等待着陇雀的归来。 当陇雀重新坐回座位,耶律罕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真是抱歉,那小厮毛手毛脚的。”接着,他改变了话题,温和地询问:“听说都尉大人的母亲身体欠安,现如今可好?” 陇雀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简短地回答:“多谢关心,已经安顿妥当了。” 耶律罕轻轻点头,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耶律罕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说话八面玲珑,似乎总能将话说到对方心坎里去。但是不知为何,陇雀越同他交谈,心中却越发警惕。他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眼前这个笑眯眯的突厥使臣,绝无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人畜无害。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已是正午。他遂起身,对耶律罕道:“今日感谢招待,时辰不早了,我先告辞。” 耶律罕也没挽留,直说自己还要再坐会儿,便目送他离开了酒楼。初春阳光中,陇雀离开的步伐有些沉重,身形颓靡,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酒楼包间随着陇雀的离去,显得更为宁静。 耶律罕望向窗外陇雀逐渐远去的背影,他那深邃的眼眸中难掩一丝复杂。待到陇雀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那浇了陇雀一身酒水的侍从急匆匆走了进来。 近侍微微弯腰,低声道:“大人,方才可确定了?” 耶律罕手里的酒杯缓缓旋转,酒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微微一笑,那双温和的眼里却多了几分深沉和计算,“确定了,那红斑,一定就是他。” 闻言,近侍略显紧张地问:“那我们现在应该……” 耶律罕打断了他,唇角上挑出一抹玩味的微笑,“这件事情,得从长计议。太过匆忙,用汉人的话说,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 春阳明媚,阳光折射在青宫的琉璃瓦上,在玉石地砖上形成一片片浪漫的光影。陇雀回到青宫的时候,恰巧无双也方从安庆宫回来。 寝殿之中,无双敏锐地捕捉到了陇雀身上浓郁的酒香。 她轻皱细眉,走到陇雀跟前,低声问:“大白天的,你去喝酒了?” 陇雀略显沉重的双眼里流露出几分复杂,他垂眼,并没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了?”无双问。 陇雀抬起头,声音带着些许酒意沙哑:“陛下要将臣派去并州。” 无双闻言一愣,而后轻笑道:“孤听说了,并州节度使,堂堂三品大员,放眼整个大昭,你可是晋升最快的一个了。” 陇雀的目光此时有些迷离,他看着无双,仿佛要从她的眼里读出什么。片刻后,他忽然问无双的道:“陛下说,让臣去并州,也有殿下的意思在。” 话落,无双抿了抿唇。 突厥人在关外蠢蠢欲动,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薛家,那日和薛景诏聊完之后,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先把陇雀调出去的好。 但是在对上陇雀那双似乎有些幽怨的眼,她不知为何,一时之间竟然心虚起来。 她紧了紧喉咙,故作镇静道:“是,是孤的意思。” “臣拒绝了。”陇雀忽然道。 无双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问:“你……拒绝了?” 宣武帝的圣谕,哪里能轮得上他拒绝? 陇雀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又问道:“殿下不是答应臣,齐王的事情之后,臣想去哪里都可以吗?” 无双点点头,“不过……”“殿下是想反悔?”陇雀眼睛忽然有些红了。 那双眼看着无双,让她生生将那个“是”字咽了回去。 双这辈子很少有心虚亦或是愧疚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对上这张脸,对上那双湿润的瞳,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大事。 她作势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试图掩盖心里那丝心虚胆怯。 “那你想怎么样?”无双复问,语气有些凶。她原以为这样可以使陇雀收敛一些,没想到陇雀的眼眶却越发红了。 看着陇雀即将溢出的眼泪,无双心中一阵烦躁。 她低声吼道:“不准哭!” 这态度似乎更加刺激了陇雀,身体微微震颤,他强忍住胸腔中排山倒海般的情绪,深吸了两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在无双略显紧张的目光中,他抬起了头,眼中似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决,“臣已经和陛下奏请,成为墨衣奴留在青宫,陛下准奏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无双瞪圆了眼,眼睛差些从眼眶里掉出来。她震惊地看着陇雀,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做了什么?” 陇雀见她这副模样,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却很是哀伤的样子,又道:“奴现在,是青宫的墨衣奴,任凭殿下差遣。” 春风透过窗棂吹进寝殿,吹得纱幔如烟云飘忽,发出细微的声响。 所谓墨衣奴,是女帝时期盛行的一种仆役,这些人往往从幼时起便受主家养育,他们精通武艺,但地位低微。长年伴随在主人身边,保卫其平安。然而,与一般的亲卫不同,墨衣奴若无主人诏令,便不得与人往来,亦不得在人前出现。因总是穿着墨色衣衫,故得名墨衣奴。 比起能够光明正大跟随在主人身边的贴身侍卫,墨衣奴更像是一种见不得光的存在,没有休沐,没有亲人朋友,没有人生。一日十二个时辰,从睁眼到闭眼,都只围绕着主人。也正因为此,一般的墨衣奴寿命都很短暂,往往活不过三十岁。 曾经,摄天女帝酷爱使用这些特殊的卫兵,使得墨衣奴风靡一时。但随着宣武帝的即位,他认为这种制度残酷无情,这股盛极一时的风潮才逐渐消失。 陇雀在无双面前站得笔直,可当他念出“墨衣奴”三个字时,身体却在发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声音却不自觉地哽咽:“奴,无殿下召,绝不会在人前出现,薛二郎和薛家人,亦绝不会发现奴。” “你闭嘴!”无双怒喝道,打断了陇雀的话。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闻见他呼吸中带有的酒气和薄荷气混杂的味道,近到她能清晰地瞧见陇雀不住颤抖的身子。 她指着陇雀的鼻尖,急道:“你现在就回去告诉陛下,说你后悔了,说你愿意去并州,听到没有?” 陇雀低头看着她,却没动,那双碧绿的眼泛着红,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她。四目相对,那双眼像是两道汹涌漩涡,夹杂着绝望和依恋,要将她吞没其中。 “我不!”陇雀红着眼眶,哽咽着声音道,“我是殿下的人,殿下答应过我的。”
第77章 寝殿深处, 灯影晃动,陇雀站在无双面前,背挺如松, 一双绿瞳透着倔强的光。 无双凝着那张脸,刚刚压下去的火“腾”地一下又冲了上来。 她指着陇雀,厉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陇雀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质问震得愣了片刻,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 声音沙哑道:“我只想要留下来。” 说着,他眼中再次泛起水汽, 声音哽咽,“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 无双一时语塞, 这个时候, 脑海中忽然冒出009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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