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回信上更加稳重内敛的字迹,想起这些年在峡州经受的苦,忽然想与他说,但知道,已经不行了。 那一封信已然耗去她全部的勇气和廉耻。 她甚至不敢去想,当年许执为了救她,险些丢命时,是如何想的。 是否有过后悔。 而在更后来,曦珠得知那时他刚做刑部尚书,谢党时刻攻讦他,他分身乏术,但还是帮了她,几番推波助澜,最终让皇帝同意重用卫朝,让身为罪臣之后的卫朝任职峡州将领。 他的处境从来不易。从一个自幼苦读的农家子,一步步,走到后来的位极人臣。 最后的后来,重回京城,曦珠在街道边偶遇许府的马车。 隔着人群,那是她离许执最近的一次,但没有见到他。 到底物是人非。 她听说他已经娶妻生子,妻子是一个大官嫡女,两个孩子也聪颖懂事。 他过得很好。 曦珠亲自备礼,让卫若送去许府,谢他当年提携卫朝的费心,到如今才能当面感激。 过往如云烟,她也能释怀地笑一笑了。 * 柳伯照姑娘的吩咐,将油纸伞送来棚架下,给躲雨的学子。 离得近了,便见是一个挺俊的后生,怀里抱着一摞白纸。 因五日后开考,许执过来书局购置纸笔,却出来时,放于棚架底下的伞不知被谁拿走了。 准备向书局掌柜借伞,对街匆忙而行的人群里,一四旬上下的男人跑来,道送伞予他。 他正要推拒,却见偏飞雨雪里,一个穿荼白衣裙的姑娘,撑伞在栏桥望着他,隔得远,却依稀能知她眸里含着笑。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了。 也在这时,听到紧跟的第二句话。 “我家姑娘说,春雨虽小,但考试在即,还望公子收下伞,不受雨淋伤身,来日必能高中春榜,前程似锦。” 微微愣然,许执不觉笑了笑,收下油纸伞,对面前之人拱手作揖,道:“替我与你家姑娘说声多谢。” *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听到溅落车顶的淅沥声响。 曦珠靠在车壁上,整日的劳累,让她有些昏然地闭上眼。 眼前恍然是四月了,春闱放榜时,也正是踏青好时节。 她与卫虞一道出门到京郊玩。 卫虞与好友要去哪里游玩,她难以融入其中,只能说自己累了,要去亭子那边歇息。 卫虞应下,道等会来找她。 但后来落了雨,卫虞一直没来。 她坐在围廊下,对青坠说雨停再回去。但等了好久,雨没停,反而随风吹进来,四周踏春游玩的人也越来越少,青坠急道要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伞,话落就跑了出去。 有什么好急的呢,她有些不想回公府,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发丝被春雨打湿黏在颊边,手指扯着腰间的绦带缠绕,她低着头,丧气地,一下下地轻荡着双脚。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双黑靴,她停下晃脚的动作,抬头,就见一张清隽疏朗的面容。 是一个男人。 她慌乱站起身,往后退了退,又被椅靠边沿绊倒,坐了下去,后脑磕到柱子,疼地她伸手去摸,腮颊也鼓起来。 倏地听到一声笑。 温和清朗。 她惊讶地看向这个男人,他脸上犹敛淡笑,往后也退了一步,将手里的伞递过来,道:“在下唐突,路过见姑娘没有带伞,这把伞就送予姑娘。” 她才不要别人的东西,还是陌生男人的。 “多谢公子好意,我的丫鬟已经去寻伞了。” 却听有人喊道:“微明!” 她循声看去,亭外有三五人撑伞,探头张望这边。 “春雨不知何时停,亭小难避风雨,还请姑娘收下。” 他将伞放在旁侧的石桌上,往后退两步。 “哎!” 她不要,拿起伞着急要还他,他却转身朝外走去,灰蓝的背影没入莺色的雨丝里,快步钻入好友的伞下,一同往远处去了。 有揶揄声从雨幕之下传来。 “微明,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在这事上古板一个。” “哈哈,你别看他整日钻书里头,可一点都不呆。” “这几日约他去坊市玩,人姑娘上来问学,都能稳如泰山,不想红鸾星动,能如此积极。” …… 那便是她与许执,前世的第一次见面。
第57章 新婚礼 二月四日, 宜嫁娶。 黄昏将尽时,雨才停下。 姚府外街鞭炮声成串,谷豆糖钱尽散, 孩子们欢快争抢。高挂的红灯笼下,人头窜动,挤着观望自街前而来一对新人。 新郎官下马, 在一众好友的挤眉弄眼里,笑着提脚, 狠踢下轿身, 给立了丈夫的威严。 里面坐得端正的新娘子被震地颠了颠, 凤冠垂落的金穗流苏打了脸,随即被牵出大红轿子,跨过火盆,迈入正堂, 被引着三拜, 送入新房。 后院围着妯娌女眷,前院是一堆男宾。 宴席这才开始。 今日金吾卫统领姚顺成的嫡子成婚, 参宴而来的,汇集了朝廷大半数的高官。 当年姚顺成还是卫旷身边的一个副将,跟着簇拥神瑞帝起事,后来事定功成,得封守卫皇城的武职。这些年无功无过, 如此关键的职位, 也硬坐了二十余年。 席上语笑喧哗, 传杯弄盏。 宾客一半去敬为儿娶妻的姚顺成, 一半去敬也来贺喜的镇国公。 这边都是些在朝堂上混久的狐狸豺狼,那边却是些尚冒头的青头小子。 姚崇宪被凑上来的好友们连连灌酒, 真怕等会洞房起不来,扯过卫陵,有些眼花道:“你之前可答应下的,我现下不能再多喝了。” 卫陵一大早就过来姚府,为当御者。 一日下来就没坐下歇息的时候,这会又拦在姚崇宪前头,扬眉笑道:“可别为难他了,你们要敬他酒,都我来喝。” 婚宴上常有亲友挡酒,大家都知卫陵和姚崇宪自小长大的情分,未免过分,不再作难新郎,转而来灌卫陵。 比及雨时笼空的雾气散去,月亮出来,堂上的蜡烛烧地通红。 宴至末尾,卫陵与人笑闹到半夜,喝地酩酊大醉,走路不稳。 小厮来搀扶,要带他往常住的那个厢房去。从前卫三爷来姚家玩到深夜,时常留住,因此府上专有一间房留着,平日也有丫鬟收拾。 不想被推开。 “去,去备车,我要……回家去,不留这儿。” 镇国公府的马车已先回去,国公夫人还留话说,等卫三爷醒了,提醒他记得回家。 小厮再劝,喝成这样可不好回去,但一边劝一边拉,自个都差点摔跤,实在拗不动。 这喝醉的人最没道理可讲。 最后只得说给主子,安排马车送回,一路上看顾昏醉过去的人。 国公府的门房被敲醒起来,满肚怨气要撒,听闻是三爷回来了,赶紧去接。 等阿墨赶来,将踉跄的三爷搀进破空苑,人立即倒在榻上,闭上眼睛。他不禁感叹,这是喝了多少,除了国公,他就没见过比三爷还能喝的。 又捧来热水,要帮着擦脸,三爷却兀自伸掌将热帕子捂在脸上,遮去神情。 半会没动下,阿墨都以为人睡着了。 忽听到一声略微嘶哑的问:“她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好嘛,喝醉了都还惦记表姑娘。 阿墨已然习惯每晚跟三爷禀报表姑娘这一日来的踪迹,当下说起来。 其实没什么特别,这些日表姑娘忙里忙外,都为藏香居失火的事。若说不一样,不过是给一人送了把伞。 “应当是即将要参与春闱的学子,穿的有些破旧,瞧起来贫寒,表姑娘看他躲雨,发了善心才会送伞给他的。” 不过是件小事,但因每日无聊,这样的小事也值得说上一说。 阿墨并不多想,见人昏昏欲睡,才关上门离开。 门轻合的声响,惊动烛火轻微的跃动。 躺倒床上的人半睁开眼。 许执。 她今日遇到了的人是许执。 * 前世,卫陵并未注意到府上来过这样一个人,直到听说母亲为表妹和一人定下亲事。 那刻,他一霎迷惘,无措地呆站许久,才让阿墨去打听那个叫许执的人。 等了近半日,才等来那些令他无端愤怒,却无处宣泄的消息。 许执,云州常安府人士,农家子出身,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大哥长嫂,也因穷苦的矛盾闹地分家。 听到此处,卫陵一拳捶落桌面。 他没料到母亲会给表妹说这样一个人,家境贫寒至此,凭什么娶她! 甚至不及听全接下来的话,他冲出去,到正院找母亲,却见二哥也在那里。 卫度道:“此人卢尚书称赞不已,他不过一时困苦,将来在朝堂上定能有所作为,前程不可限量,我们当下借着这桩婚事,也好多拉拢个人才,何乐而不为?” 卫陵只觉怒气暴涨,几乎是吼道:“你只顾着那点利益,你有问过表妹的意思吗!” 卫度诧异,继而冷笑:“她来京城投奔我们卫家,吃住皆在公府,如今我还给她找了这门婚事,已算得我好心,你倒还来指责我,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哥?再者,此事与你有何干系?” 有何干系? 卫陵怔怔,也不明白在听到此事时,会如此愤慨难平。 他只是不想让表妹嫁给那样的人。 甚至。 甚至那一瞬,卫陵想,无论是谁,他都不想表妹嫁给那个人。 她只能是…… 卫陵转目看向母亲,却听母亲向来温言的语调也冷下。 “许执我让你二哥带来看过了,无论是相貌品性和才学,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更何况也有意于曦珠。” 许执能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婚事? 太子党刑部尚书卢冰壶的提携,镇国公府卫家二子的赏识,国公夫人的亲自问婚。 若是答应下来,依照当时公府的权势,一介农家出身的他在仕途的道路上,只会走得更加顺畅,还会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妻子,又有携带的丰厚嫁妆。 当将那点无足轻重的喜欢和有意剥去,还剩下什么,只有冰冷到让人醒神的利益。 试问如此,一个贫寒了二十余年的常人会拒绝吗? 可是表妹呢? 她要怎么办? 在这问要出口时,他听到母亲说:“曦珠也应下了这桩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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