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落平阳被犬欺。 茯苓和绿萼陪伴左右,亦是看不过去。 “郡主。”茯苓声音哽咽,那把叫她拿来挡雪的油纸伞,早被风吹得不见了踪影。 茯苓小声哀求,“奴婢送你回宫罢,这样冷的天,您的身子怎么可能受得住。” “不必。”沈鸾强撑着,摆摆手。 眼前白雾茫茫,沈鸾身子摇摇欲坠,她再也看不见听不得,眼前青紫模糊,沈鸾一头栽向雪中。 她始终没等来裴晏见自己。 而如今——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不过咫尺之遥。 枕头下还藏着金镶玉珠钗,珠钗锋利,只需往前半寸…… 电光火石之间,沈鸾倏然扬高珠钗,狠命往裴晏脖颈上插|进。 万籁俱寂,夜空中银钩垂挂,裴晏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 那金镶玉珠钗紧握在裴晏手中,裴晏伏下|身,眸底狠戾阴沉。 喉结滚动,裴晏嗓音喑哑,他一手握住沈鸾的下颌,一点一点,往上抬。 “卿卿这是想……杀我?” ……卿卿。 上一世沈鸾好说歹说,缠着裴晏好些时日,都换不来的称呼,此刻却轻飘飘落在她耳边。 若是前世的沈鸾,定会因裴晏一个亲昵的称呼欣喜若狂心花怒放,然此刻她却只觉得万般的恶心。 指尖抖动,沈鸾一瞬不瞬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她忽觉陌生,又觉得该是如此。 裴晏本就是这样的人。 步步为营,苦心算计,为了目的不顾一切。 前世裴晏那般厌恶自己,尚且为了沈鸾背后的沈家与她周旋许久,而这一世—— 沈鸾唇角挽起几分嘲讽,她扬起头,目光直直撞入裴晏一双漆黑眸子。 “我以前怎么不知……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可惜了,若是裴晏以这样一番姿态欺骗前世的自己,沈鸾或许真的会信以为真,以为裴晏真心喜欢自己。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捏着沈鸾下巴的手指稍缓,裴晏双眉渐拢。 今夜的沈鸾,好似和往日不太一样。 他低声:“……什么意思?” 夜凉如水,轻盈的月色躲过月洞窗的遮挡,偷着溜进寝殿,落在美人榻前。 那浅浅银辉,像极了沈鸾长跪乾清宫前,漫天的大雪。 沈鸾勾唇,不惧裴晏的靠近。 她嗓音空灵剔透,似山谷幽兰,一字一句在裴晏耳边落下:“裴晏,您这般惺惺作态,不累吗?” 她瞧着,都觉累得慌。 瞳孔倏然骤紧,周身的冷冽如影随形,裴晏沉下脸:“你说什么?” 扼住沈鸾下巴的手指再次收紧,裴晏冷声:“……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做戏?” “难道不是吗?” 沈鸾巧笑嫣然,眼底却半分愉悦也无。她冷声,拍下裴晏捏着自己的手指,不留情面地质问。 “你其实一早就知道,湖中假扮裴仪的是堤娅公主,对罢?” 沈鸾其实一直不懂,堤娅既然蓄谋已久,定是万事俱备,又怎会惨死在湖中。 然适才看见裴晏,沈鸾忽的恍然大悟。 她笑笑:“其实上回在八宝阁,你也早料定那些天竺人会动手,所以你故意在那等着。” 等着沈鸾受伤,他才现身,好叫他演一出舍己救人的戏码,叫沈鸾为他殚心竭虑,有愧于心。 然那不过是他和堤娅一早谋划好的。 事后,裴晏怕堤娅暴露自己,于上元夜趁乱在湖中杀死堤娅。 沈鸾莞尔一笑:“五皇子真是好计谋好算计。” 这样高深莫测心思歹毒的一人,也怪道她前世会输得一败涂地。 裴晏愕然怔怔,一时语塞:“我……” 沈鸾没说错,堤娅确实是死于他手,然他下水救人…… 沈鸾抬眸望他,只觉得甚是讥讽:“深情款款的戏码不适合五皇子,五皇子还是换别的路走,兴许我还能信上一二。” 沈鸾托腮笑望裴晏:“可惜我往日瞧错你,竟看不出你还有这样一面。” 为了博取她的信任,为了她身后的沈家,裴晏竟然连喜欢自己这种深情话都说得出,没的叫她恶心。 裴晏一张脸冷若冰霜:“你以为我喜欢你,是为了沈廖岳手上的兵权?是为了你背后的沈家?” 沈鸾不置可否,理所当然点头:“……难道不是?” “沈鸾。”裴晏冷笑,咬牙切齿,“你未免也太高看沈廖岳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不过就是……” 沈鸾:“他是我父亲,是我的家人,他自然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裴晏反唇相讥:“沈廖岳是你父亲,比我好上千倍万倍,那裴衡呢?他也比我好上千倍万倍?” 皓月当空,不远处钟鼓楼传来数声响,月影横斜,裴晏听见沈鸾低低的一声笑。 那笑声极轻极轻,透着无尽的嘲讽淡漠。 “别拿阿衡哥哥同你相比,我怕脏了他……” 余音戛然而止。 裴晏紧紧扼住沈鸾下颌,余下后半句,皆掩在喉咙之间。 沈鸾双唇张合,发不出丁点声音。 “你以为他是谁。”裴晏目眦欲裂。 裴衡不过是一个窃取了自己身份的卑鄙小人,不过是一个赝品罢了,若非沈鸾认错人,裴衡怎会有那般好运气,得到沈鸾的喜欢? 倏地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置于案几上的双面兽耳三足香炉被撞翻在地。 一道白色身影闪过,直直冲向沈鸾。 “喵呜”一声,汤圆浑身白毛竖立。 黑暗中,白色波斯猫一双漂亮的眼珠子泛着光,挡在沈鸾身前,朝裴晏叫唤。 香炉碎了一地,声音之大,自然也惊动了外间的茯苓和绿萼。 绿萼匆忙披了件袄子,秉烛jsg来照。 茯苓欲跟着起来,然不知怎的头重脚轻,绿萼转身声:“我去就好,你且睡下。” 烛影绰绰,映照在紫檀木插屏上,脑袋昏昏沉沉,浓重倦意落在绿萼眉宇间。 绿萼揉着额角,想不通今夜怎会如此困倦。 她强撑着精神,小心翼翼端着烛光:“郡主,可是你醒了?” 以前沈鸾也曾半夜醒来,自己倒茶后,结果不小心扫翻了茶碗,留了一地狼藉与绿萼收拾。 “若是要吃茶,叫奴婢来就是。” 脚步声近在咫尺。 静谧夜色中,那抹不起眼的烛光足以引起惊涛骇浪,引起轩然大波。 裴晏仍伏在沈鸾身前,青色帐幔挡不住他颀长身影,黑暗如影随形。 他好整以暇勾唇,并不怕叫人发现:“你说若是她看见我在此处……” 忽的,一直紧握在沈鸾手中的珠钗高高扬起。 裴晏瞳孔一紧。 金光闪过,那珠钗径直冲向沈鸾腹部。 他只来得及看见沈鸾勾着的唇角。 “那若是……五皇子蓄意谋杀呢?” 鲜血迸溅。
第五十九章 嫣红的血珠子迸溅了裴晏一手。 那珠钗锋利, 几乎刺穿了裴晏手心。 他双眉紧拢,眉宇间透着隐忍和痛苦。鲜血直流,快要染红他大半手掌。 那根金镶玉珠钗仍被他紧攥在手中, 他不敢松开半分。 榻上的汤圆叫裴晏惊得弓起身子,喵呜一声跃下榻, 一头往外扎去。 吓了绿萼一惊, 忙不迭擎住手中的油灯。 定睛细看,那地上圆滚滚的一团, 不正是沈鸾养的汤圆。 绿萼悄无声息松口气, 踮脚,借着丁点烛光打量寝殿的一切。 光影晦暗。 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纱帐掩着,轻轻笼罩, 烛光在手心后晃动。 绿萼悄悄移灯,看清地上香炉的残渣碎片,心下笃定是汤圆造的孽。 沈鸾先前好不容易吃了药睡下, 怕吵醒人,绿萼蹑手蹑脚进殿, 不敢秉烛, 只借着窗外夜色,悄悄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头疼得厉害, 绿萼不敢久留,匆忙退下。 茯苓睡在熏笼边,半撑着身子扬起身,她强撑睁开眼:“……郡主可还睡着?” 绿萼点头, 天冷, 屋里虽烧着地龙,还是比不得被窝暖和。 重新躺下抱着手炉暖手, 绿萼轻声:“只是汤圆打碎了香炉,不碍事,快睡罢。” 两人一夜无话,枕着月色沉沉睡去。 隔着一扇紫檀木插屏,沈鸾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心。 空无一物。 那珠钗早就叫裴晏带走,半支开的窗棱隐隐露出一隅夜色。 裴晏早已翻窗走了。 院外几株红梅俏生生,随风摇曳。无端的,沈鸾忽的想起裴晏刚才被珠钗刺穿的手掌,沾了血的珠钗虽叫裴晏带走,然帐幔的血腥味,隐约在鼻尖萦绕。 她轻哂。 论心狠手辣,她到底比不上裴晏,竟为了博取自己的信任,连那手也不妄不顾。 明蕊殿灯火通明,裴晏寝殿亮着烛光,光影绰约,亮如白昼。 李贵躬身,半跪在榻沿。 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为裴晏包扎伤处。 伤口触目惊心,裴晏手上还握着一利器,是一根金镶玉珠钗。 那金镶玉珠钗缀着的南海珍珠早叫鲜血染成胭脂色,点点血珠凝聚在上处。 裴晏眉眼低垂,深黑如墨的眸子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李贵张唇,目光落至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又讪讪闭上唇。 裴晏这番,分明不想多话。 他垂首敛眸,细细回想沈鸾今夜的不对劲。 阿衡哥哥。 ……阿衡。 陡地,裴晏瞳孔一紧。 那根珠钗捏在他手中,似要被震得粉身碎骨。 前一世,沈鸾唤裴衡,就是唤的阿衡哥哥。 金镶玉珠钗自手心滚落,终碎了一地。 …… 许是真的染了风寒,翌日清晨。 绿萼起身,头重脚轻的病状半点未减,她捂着酸痛的眉角,怕传给沈鸾,不在外间住着,搬回了自己屋。 沈鸾端坐于妆台前,透过支开的月洞窗望见廊檐下站着的绿萼,她莞尔:“绿萼也太小心了些,不过是风寒而已,又不是痨病,我哪里就这般娇贵了。” 茯苓俯身,自汝窑瓷盒中挑出一根白玉簪花棒,为沈鸾描眉画眼,对镜贴花钿。 她笑弯眼睛:“郡主自然是娇贵的,只昨夜本该我起来才是。” 只她那会不知为何,眼睛一直睁不开,绿萼当她困得厉害,遂自己进屋收拾。 “郡主睡得熟不知道,昨儿夜里汤圆偷偷打翻来了一个香炉。” 自蓬莱殿养了汤圆后,不是今日摔了花瓶,就是明日摔了青铜钟。 蓬莱殿宫人司空见惯,不曾放在心上。 茯苓站在沈鸾身后,为她挽发:“别的就算了,半夜摔了东西,若是郡主起夜,踩着了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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