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沈氏忽的咬紧双唇,她握着丝帕颤巍巍望向沈廖岳。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可能时时盯着沈鸾,不叫她出门。 沈氏抬眸,忽的掷地有声:“……我想带卿卿回老家一趟。” 暂且避避风头,待抓住那老妪,她再回来。 且前日她刚从侯夫人那得来药方,若是在府中叫小丫鬟煎制,宫中那位定会知道。然若是回老家,天高皇帝远,总不至于落了把柄在他人手上。 沈廖岳盯着妻子,青玉扳指在指间转动,蓦地轻叹一声,浑浊沧桑的眸子遥遥望向皇宫。 …… 红墙绿瓦,富丽堂皇。 崇阁巍峨,坤宁宫静悄悄侍立在黄昏之中,红日缠绵,落在檐角。 廊檐下金丝藤红漆竹帘半卷,宫人穿金戴银,手捧攒盒,缓缓自廊檐下穿过,静悄无人耳语。 殿内袅袅藏香萦绕,皇后轻倚在美人榻上,秋月手持小木锤,半跪在榻沿上,轻轻为皇后捶着腿。 忽闻门首传来轮椅滚动声,皇后双眼一亮,睁眸笑道:“衡儿来了?” 裴衡端坐在轮椅上,任由来福推着自己。 来得匆忙,他身上的长袍未换,慵懒华贵。 “儿臣给母后请安。” 拱手抱拳后,裴衡细细打量皇后的脸色:“母后可是又犯了头疾?” 皇后挥挥衣袂,自榻上起身:“到底还是衡儿心细,比不得那不听话的煜儿,日日夜夜往外跑,只知叫我悬着心。” 裴衡弯唇:“军中事务忙,六弟离不开身罢了。若非如此,他定日日来母后宫中请安。母后可请太医来瞧过了?” 皇后点头:“瞧过了,只说是老毛病,没什么大碍。” 裴衡:“天冷,母后自当当心些,莫叫……” 倏然,湘妃竹帘卷起。 佛堂香烛辉煌,一人莲步款款,自佛堂走出,素白缎袄,月白绵裙。通身素净淡雅,无半点金器。 忽而撞见皇后和裴衡,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急急福身:“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她怀里还抱着厚厚一沓佛经,是刚抄录好的。 眉目清秀,样貌虽算不上出挑,然胜在气质脱俗。 皇后近日多梦忧思,故在寝殿后又设了一方佛堂。 她扶着额角,好似方想起:“我倒是忘了这事。” 皇后转身抬眼。 秋月会意,自女子手上接过佛经,亲自端至皇后身前。 皇后随手翻阅,她唇角挂着浅浅笑意:“这手字倒是写得不错。” 皇后不叫起,那女子自然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始终保持着福身请安的姿势。 连着抄了整整一下午的佛经,双手酸麻。皇后虔诚向佛,手抄佛经时,必是要跪在蒲团上。 连着跪了好几个时辰,这会膝盖更是疼得厉害。 皇后轻瞥她一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她转而望向裴衡:“衡儿,你瞧瞧如何?” 裴衡面不改色:“母后喜欢,自是好的。” 皇后笑而不语,将手中佛经交由秋月手上,方缓缓看向那女子:“起来罢。” 苏融轻声道了句:“是。” 眼眸轻抬,视线不经意自裴衡脸上掠过,苏融忽而一惊,双颊泛起红晕。 她也曾随母亲进宫,远远见过裴衡一眼。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高高在上,只有对着身侧女子时,方会低头。 后来苏融才知,那叫裴衡低头的,是长安郡主沈鸾。 而如今,裴衡近在咫尺。 一身象牙白暗花祥云纹长袍,温润如玉,贵气雍容。 苏融不敢再看,怕失了分寸。 “你先下去罢。” 皇后的声音轻轻在耳边落下,苏融陡然一怔,匆忙福身退下。 好似刚刚的撞面,不过是意外。 殿中又jsg只剩下服侍的宫人,皇后和裴衡相对而坐,由着秋月案旁布让,伺候用膳。 “这几日我心中总是不安,所以想着抄抄佛经,可惜我眼睛不好,抄多了眼睛疼,幸而苏融写得一手好字。她家里虽只是三品小官,家教却是极为森严,人也不错,这些天都是她陪着。” 话落,又抬眼望向裴衡,见裴衡面色淡淡,皇后收了声,不再言语。 饭毕,自有宫人端着攒盒退下。 秋月扶着皇后的手,在园中走动消食。 四下无人,只余皓月高悬,树影婆娑。 青石板路静无人烟,隔着花障,隐约可见佛堂烛光绰约。 秋月踮脚去瞧,只依稀看见裴衡颀长的身影。 他在为皇后抄剩下的佛经。 秋月声音轻轻:“娘娘放心,该说的奴婢都和苏姑娘说了,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如何做。” 一语未了,秋月仍忧心,“娘娘,若是太子殿下知道……” 皇后冷眼横扫:“知道又如何?” 沈鸾身子欠安,子嗣艰难,她自是要为裴衡谋划的。 “不过只是宠幸一个女子,有什么大不了。” 苏家小门小户,至多也只是添一房侍妾,沈鸾再怎样骄矜任性,也无可奈何。 且这事,本就是沈家做事不周到。 沈氏自以为做得隐蔽,讨要药方偷偷摸摸,殊不知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且总有人愿意为皇后效力,讨她的欢心。 夜凉如水,皇后勾唇,目光自佛堂移开,她轻声。 “我听闻,绿萼身子欠安,还在蓬莱殿。” 秋月福身,道了声:“是,说是嗓子不舒服。” 月色笼在肩上,如影随形,皇后轻启朱唇:“我记着上回西域进贡的枇杷香膏还在,你亲自送过去,就说……” 皇后轻抚衣袂上的暗花,“……她照顾长安郡主辛苦了。”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树影婆娑, 众鸟归林。 佛堂静无人声,只香烛辉煌,光影交错。 苏融双手捧着黑漆描金杯盘, 郎窑红釉杯盛着刚沏好的大红袍。 烛光摇曳,苏融一颗心惴惴不安, 素白袄裙衬出她清瘦的身影。 思及皇后先前的叮嘱, 苏融咬咬牙,终还是迈出那一步。 莲步款款, 衣袂翩跹。苏融满身素净, 满头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双螺髻。 “……殿下。”她声音轻盈,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柔美。 黑漆木描金杯盘轻搁在案几上,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 裴衡目不斜视, 清俊眉眼低垂,深如墨的眸子落在手中的佛经上,未曾移开过半分。 案几上的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青烟氤氲, 檀香阵阵。 苏融福身,半倚在裴衡身侧。 她今日跪得狠了, 加之从未做过这事, 手一抖,那郎窑红釉杯忽的从手边滑落, 滚滚热茶泼了裴衡一身。 长袍泅湿,象牙白暗花祥云纹袍衫深浅不一,大片大片的污垢残留。 热茶滚烫,苏融惊得伏跪在地, 又蹭着膝盖往前:“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苏融满脸慌乱, 素手纤纤,握着丝帕欲帮裴衡整理袍衫。 她衣衫上染了熏香, 淡淡的花香弥漫,似有若无。 裴衡面色如常,只淡淡望去一眼,手中的狼毫不再晃动。 只一眼,苏融先前准备好的说辞霎时烟消云散,只睁着一双水雾杏眸,双眼潋滟,痴痴望着裴衡。 裴衡淡声:“母后让你来的?” 一语点破,苏融双颊泛起两片红晕,低垂着眼帘:“……是。” 殿中落针可闻,香烛锦障。 苏融泫然欲泣,低声呜咽,好不楚楚可怜,惹人怜香惜玉。 裴衡面不改色:“下去罢。” 他声音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今夜我可以当你没来过。” 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重重一巴掌落在苏融脸上。 双目瞪圆,苏融目光直直,双颊泛起的不再是羞涩,而是……羞耻。 攥着丝帕的素手颤颤巍巍,抖动不止。 裴衡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那双墨色眸子如窗外夜色深沉,幽深静谧。 裴衡抬臂,欲换门口守着的来福入殿伺候更衣。 忽见苏融往前两三步,她咬牙:“臣女、臣女伺候殿下更衣。” 裴衡懒怠抬起眼皮。 苏融咽下羞耻心:“臣女倾慕殿下已久,愿侍奉在殿下左右,为奴为婢,臣女也是愿意的。” 素白宫衣曳地,和裴衡象牙白袍衫交叠在一处。 苏融额头贴着地面,声音娇柔:“臣女知殿下心中只有长安郡主一人,臣女不敢奢求太多,只求殿下留臣女在身侧,求殿下留下臣女。” 满堂静悄无人耳语,烛光摇曳,斑驳落在苏融眉眼上。 裴衡轻声细语:“若是我……不愿意呢?” 苏融愕然,脸上流露出几分怔忪不安,她喃喃:“臣女、臣女……” 苏融视线似有若无从漆金粉彩开光花卉纹香炉上掠过。 那香炉,燃的是…… 苏融轻轻抬手,罗衫轻解。 束腰未曾松开,忽听裴衡轻轻的一声:“这香闻着可还习惯?” 苏融瞠目结舌,一张脸红得滴血,嗫嚅的双唇发不出半点动静。 瞳孔紧缩,只木讷望着裴衡。 裴衡不疾不徐:“来福新换的。” 功亏一篑,亦或是,从一开始她和皇后的如意算盘就落了空。 “殿、殿下!” 事已至此,从小学的礼义廉耻早就抛在九霄云外,苏融伏跪在地,香肩轻颤,“求殿下垂怜,苏融真的走投无路。” 裴衡不为所动。 苏融心下一狠,忽的抬起头,一双眼睛愤愤:“若是殿下不收臣女,臣女便一头撞死在坤宁宫。” 裴衡贵为太子,若是朝中众臣知道这事,定不会善罢甘休,以为裴衡欲对苏融行不轨之事,方换来对方的一死。 裴衡缓缓抬眉,片刻方笑道:“好啊。” 苏融错愕:“……什、什么?” 那双深墨眸子不再是平静无波,裴衡垂首,修长白净的手指轻勾起苏融的下颌。 他勾唇,笑得温和:“不是要一头撞死吗,怎么……还不开始?” 苏融跌坐在地。 …… 一刻钟后。 坤宁宫抬出一具横尸,苏家长女苏融失足跌落井中,被捞起时人已没了呼吸。 坤宁宫人心惶惶,皇后端坐于上首,染着蔻丹的手指颤颤指向裴衡:“你、你……” 郎窑红釉茶杯被挥落在地,皇后怒不可遏,“孽子!” 裴衡性子温顺可亲,皇后总以为,裴衡是自己的嫡子,自然和自己是一条心,不曾想裴衡的主意比她还大。 “那苏家虽是小门小户,然好好的女儿在坤宁宫丢了性命。”皇后头疼不已,“衡儿,你这是成心和母后过不去,是吗?那沈鸾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当初你不顾母后的劝阻,非要冒着寒风去接人,如今你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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