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为之一振,目光怔怔, 后脊生凉。 她难以置信望着端坐在梳背椅上的裴晏, 这样的慵懒从容,任谁见了都猜不到, 眼前这位,是明蕊殿被皇帝遗忘多时的皇子。 沈氏强撑着:“五、五皇子这是铁了心要毁了长安……” 裴晏双目阴冷,光影照不见的地方,他一双黑眸沉沉:“夫人说笑了,我不过是倾慕卿卿许久,想上门求娶罢了。” “……什、什么?” 沈氏瞠目结舌,面露恐慌之色。 裴晏弯唇。 他声音极轻极轻,有那么一瞬,沈氏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就是不知道该去沈府求娶,还是该去西山那座无人问津的衣冠冢?” 万籁俱寂。 倏地。 一声莺啼自窗外响起,簌簌扑落一地的春光。 …… 别院内。 两侧抄手游廊散落着日光,金漆木竹帘半垂,隐约可见园中的雀儿鸟儿在相互追逐。 檐角下悬着的檐铃随风晃动,叮咚作响。 沈鸾倚在楹窗下,半摘窗半支着,好春光从窗口悄悄探入脑袋。 园中悄然无声,偶有奴仆身着青灰长袍,步履匆匆,垂手低头,不敢朝沈鸾投去一眼。深怕扰了佳人的安静,叫那阎王似的一个人发怒。 沈鸾一手抵着头,百无聊赖,一双秋眸低垂,眉眼难掩落寞。 她抬手,轻轻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敲,恨自己不争气。 沈鸾低声呢喃:“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垂头丧气,满园春光也抚不平沈鸾紧皱的双眉。 轻叹一声,倏然,眼角余光瞥见朝自己园中踱步而来的一抹月白影子。 沈鸾当即从窗下缩回脑袋,一溜烟奔至榻边。 锦衾往上提,沈鸾埋头在背下,只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暖阁熏香缭绕,槅木扇门推开,一抹春色猝不及防闯入屋里。 紫檀插屏外,脚步声渐行渐近。 沈鸾双手紧紧捏着锦衾,背对着身后缓步过来的人影,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几乎要埋在枕中。 青丝三千,慵懒散漫垂在枕上。 那脚步声消失在榻前。 半晌,未曾听过任何一点动静发出。 莫非,裴晏已经离开了? 长睫微jsg动,沈鸾悄悄侧身,自以为没人发觉,轻轻睁开一条眼缝。 险些被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吓得惊呼出声。 杏眸圆睁,沈鸾气鼓鼓:“……你作甚吓我?” 不同于先前的第一眼,眼前的裴晏抹去腮边的胡渣,双目也没了红血丝。 衣冠重束,风姿绰约如陌上公子。 和先前那个满脸疲惫的判若两人。 王大夫说,裴晏是不眠不休守了自己几天几夜,所以才成了那副模样。 若非如此,沈鸾也不会质疑对方是自己丈夫的说辞。 她才不会挑那般难看的夫君。 裴晏眼中带笑,月白暗花团花纹长袍雍容华贵,他端坐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单手抵在额角。 “想看看……卿卿的装睡有无进步?”他弯唇,“……不想还是老样子。” 沈鸾气恼:“你……” 裴晏笑盈盈:“想出门吗?” 陡地,眼中的恼怒褪去,沈鸾双眼发亮,她惊喜:“可以吗?” 王大夫说她身子还未痊愈,沈鸾还当自己需在家将息几日。 妆台前,汝窑瓷盒掀开,一众白玉簪花棒铺在眼前。 铜镜通透明亮,沈鸾轻仰首,鸦羽睫毛颤若羽翼。 裴晏手持螺子黛,垂首低眼,广袖轻拂。 他正在为沈鸾画眉。 离得这般近,耳边淡淡的檀香气息蔓延,似有若无闯入鼻息。 沈鸾屏气凝神,一双眼睛一瞬不瞬,温热气息洒落在裴晏白净手腕上。 骨节突出,似喷薄之力呼之欲出,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轻露。 再往上,是裴晏棱角分明的下颌。眉目清隽,剑眉星目,那双漆黑瞳仁浸染笑意,裴晏弯唇,正似笑非笑垂望沈鸾。 沈鸾别过眼,耳尖犹如红珊瑚灼目。 她欲盖弥彰,佯装恼怒:“……怎的还没好?” 声音轻飘飘,没有半点力道,像是张牙舞爪的猫儿,看似凶狠,实则只是挥出了柔软的爪子。 裴晏低笑:“果真是物随其主,你这性子,倒像极了汤圆。” 沈鸾不解其意:“……汤圆?” 裴晏笑容浅淡:“你养的波斯猫。” 脑中隐隐约约闯出一抹白色影子,沈鸾狐疑眨眨眼。这名字,倒像是她会起的。 这两日,裴晏或多或少会和她提起旧事,沈鸾偶尔能想起一点点。 然也只是模糊影子。 裴晏说他们是回老家途中走的水路,沈鸾晕船严重,所以暂时在天水镇歇下。 暮色四合,落花满地,树梢枝头绿叶翩跹。 沈鸾垂首瞧自己脚上的双色缎孔雀线珠水漾红凤翼缎鞋,青黛双眉稍稍拢着,她总觉得脚上的鞋大了一点点。 不似她平日穿惯了的。 裴晏束好衣冠,一身玄色宝相花纹织金锦长袍衬出他颀长身影,环佩玉钏缠身,贵气优雅。 月上柳梢头,裴晏踩着残碎月影,缓缓朝沈鸾走去。 “……好了?” 沈鸾怔怔,目光失了神,木讷着点头:“好了。” 任由裴晏牵着,沈鸾随他步入夜色,款步提裙,步履轻盈。 侧目,悄悄拿余光眼角偷看裴晏。 沈鸾胡乱想着,自己先前应下和裴晏的亲事,许是看上了他这张脸。 朱轮华盖香车奢华精致,海棠花式洋漆小几上置一方汝窑美人瓢,车上铺着一方石榴红闪缎大坐褥,还有两个织雨锦靠背。 香烛映照,光影摇曳。 沈鸾从怀中掏出一方靶镜,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自己脸上的妆容。 裴晏好看,她自然也不能输人一等。 少顷,她轻轻皱眉,手指头勾住倚在车壁闭眸假寐裴晏的衣袂。 “裴晏裴晏。” “……嗯?” 沈鸾凑上前,面若桃红,眼如秋波:“你瞧瞧我的眉毛,可是没画好?” 她自己瞧着,好似一高一低。 沈鸾垂首,手握着靶镜,细细打量着。 忽的,手中的靶镜被人抽走,沈鸾猝不及防,直直对上裴晏的视线。 黑眸深沉如潭水,不见一点波澜。 裴晏垂首低眸,修长手指轻抬起沈鸾的下颌,他低头,气息灼热,好似洒落在沈鸾鼻尖。 膝上的手指蜷缩,手中捏紧的丝帕松开又紧,沈鸾紧绷着身子,呼吸屏住,任由裴晏的视线落在自己眉眼。 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只牢牢抓着丝帕。 裴晏指腹灼热,似星火燎原,一点点蔓延至全身。 无须靶镜,沈鸾也定知晓自己此刻双颊绯红。 裴晏唇角勾起一点笑,黑眸低低垂着,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沈鸾下颌往下,轻捏住她一侧的金玉耳坠。 “脸红作什么?” 他声音喑哑,透露着不加掩饰的笑意,那双深深眸子笑望沈鸾。 面红耳赤,双颊滚烫得厉害,沈鸾拂开裴晏束缚自己的手,自己拿靶镜瞧。 长案几上的紫檀木矮柜上有螺子黛和簪玉棒,沈鸾捻过螺子黛,细细为自己描眉。 靶镜澄澈透亮,余光瞥见裴晏望来的视线,沈鸾别过眼,背对着裴晏。 马车缓缓穿过大街小巷,终在岸边停下。 月影横波,松石绿花鸟双绣软帘掀开一隅,透出窗外的明亮月色。 沈鸾心满意足收回靶镜,云堆珠髻,纤腰袅袅。面若春杏,有道是莺妒燕惭。 沈鸾眼睛弯弯,眉开眼笑。 未待往前迈开半步,倏然,眼前落下一层朦胧。 裴晏将一顶帏帽戴在了沈鸾投上。 长长帏帽挡住了沈鸾的花容月貌,沈鸾怒目而视:“……你作甚么?” 裴晏慢条斯理:“你身子还未好,不可见风。” “可是戴着帏帽……” 透过车窗,沈鸾意外瞧见镇上的女子都戴着长长帏帽,密不透风,好似不肯轻易将真容见人。 沈鸾讪讪,难以置信,还以为是天水镇的风俗。 殊不知是神女一事叫天水镇的女子跌破胆,人人出门都戴着帏帽,方可安心。 入乡随俗,沈鸾撇撇嘴。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出门前花了一个多时辰梳妆。 那一个多时辰裴晏还连着两次画坏她的眉毛,叫她只能擦了再来一次。 长街上萧条寂寥,鲜少有人走动。 树影婆娑,苍苔浓淡。 沈鸾踩着月色,意兴阑珊。夜风簌簌,落叶翩翩,走了半日,竟见不到半个人影。 茶肆酒楼大门紧闭,半点市井烟火气也见不到。 沈鸾讪讪垂下眼眸,若早知这般无趣,她还不如留在那别院中,在廊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长街空荡荡,只有前方的杏林百草阁烛光明亮,不时有人提着药包从百草阁走出。 也是一位女子,长长帏帽挡住她一整张脸。 倏然夜风拂过,不经意间拂开一角。 沈鸾无意抬眼望去,登时立在原地。 那张脸……竟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沈鸾定睛欲细瞧,帏帽落下,那女子行色匆匆,扶着一男子的手臂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杨柳垂金,刹那之际,沈鸾竟分不清是自己眼花与否。 “卿卿。”耳旁低低落下裴晏的声音,“怎么不走了?” 沈鸾转首望他,斟酌许久,终没将刚才所见道出。 长指指向适才妇人离开的方向,沈鸾半仰起头:“那边是什么?” …… 天河两岸,杨柳依依,弱柳扶风。 耳边隐约有啜泣声响起。 沈鸾方才不过是想碰碰,看能否再见着那妇人。 不想行至河边,映入眼帘的,却是满江的河灯。 天河波光粼粼,河面上涟漪四起,满江的河灯,熙熙攘攘,亮如白昼。 沈鸾瞠目结舌,下意识侧目,朝裴晏望去。 她低声问道:“他们是……在祈愿吗?” 裴晏颔首。 这几日,天河陆陆续续有百姓前来,都是之前家中有孩子叫神女带了去的人家。 有的能在那豪绅地主后院寻着自家女儿,有的却只能找到一具白骨。 白发人送黑发人,十月怀胎的孩子尸骨无存,做母亲的别无他法,只能在天河边上放河灯,祈求女儿来世平安喜乐。 也有的,将心里话都写在河灯上,希望那灯能飘至女儿身边。 岸边呜咽声不绝于耳,一妇人白发苍苍,鬓角银白,瞧见沈鸾,只当她也是来为家人祈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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