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枝,我在八岁时见到六皇弟哭泣,他说是想逝去的母妃了,所以这些年里对他格外照顾,这么多年,我总认为逝去的亲人不该作为被刻意提起邀宠,陷害的筹码。” 梧枝愣住,听着章颂清把话说完。 “去向小侯爷家把事情问清楚,就说是公主想知道事情的全部经过,你单独替我跑一趟吧。” 上一世的章颂清在约莫半年后依稀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是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向家一直以来都是忠贞不二的,老侯爷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章颂清不知道接下来几年的路会怎么样,免不了会夙兴夜寐反复筹划,但是朝斯夕斯,念兹在兹[2]。 “离开前告诉老侯爷,我需要他替我找几个人。” * 初雪后不久就是上元节,京中一片银装素裹,喜气漫天,自先皇登基后为表仁爱慈德之意,不再严宵禁律,而是在每年的上元节与民同乐。 为便百姓观灯,特行放夜[3],武怀门前的灯山细看种类繁多,直叫人眼花缭乱。 夜晚湖中景色最好,章颂清订了时下最好的游船,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个人,也不会显得逼仄,从前就是太守礼懂法拘着自己,失去了许多触手可及的美好。 就比如,听着歌坊的艺人素手轻弹,辗转妙曲,再喝上一杯由行首斟的酒,原来只需要称病不出,便可离开那虚与委蛇,推杯换盏的场合。 章颂清走到船舱前面舒展了身体,闻到飘扬在空气中的各种香味,听到嬉笑打闹声,呼出一口气,这可真是畅快啊! 一艘较小的船浮荡在前面,章颂清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荀兄,荀郎,荀应淮,你又不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一直躲在里面算怎么回事,此刻正是月朗风淡的好时辰,大家都在外头作诗,莫不是你怕这次输给我,所以才不出来见人?” 随着两艘船的靠近,章颂清看到一个穿银灰长衫的少年从布帘后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出来。 刚听闻时还心存侥幸,可来人面如冠玉,清逸绝尘,青丝仔仔细细的梳在脑后,柳眉下的瞳孔似化不开的墨,叫人见之不忘,斜月高挂,衬得人身姿修长劲直,仅仅身着简单的浅蓝对襟窄袖长衫,就已胜过周遭所有。 他的相貌是很好认的,前世章颂清并未见过荀应淮,但年少便负盛名的少年郎被比作天上的金童玉子,总是众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章颂清问过皇帝舅舅,“既然说画像都难画出探花郎相貌的万中之一,那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呢?” 彼时陛下戏称,要不是荀卿身体健旺,我朝怕不是要出史上第二个卫玠[4]。 章颂清讪笑,还当是玩笑话,原来竟是真的。 还没等她再生出多少得见故人的喜悦,顷刻火光四起,在空中爆裂出五彩的痕迹,光华璀璨,焰火展如瑶池仙境,小火星迸发的声响在章颂清耳边清晰可见,现在到了放花炮爆竹的时候了。 荀应淮也是死在了一个烟花四起的夜晚。 皇帝舅舅常说,比之冥顽不灵,只知道满嘴道义却无行动的大多数新科进士来说,荀应淮属于难得一见的稀世人才,有一双清明眼,能看出世间百态沧桑,他心中更多的是万民。 前世萧咏柃杀父弑兄囚姊,百官闹过几场,都没能有什么效果,直到荀应淮去跪,去骂,去上书直言,引得无论是京中,还是前些年外放时所在的州县纷纷递交了万民书,才真正起了抗争的作用。 拖延了萧咏柃称帝的时间,也招致了杀生之祸。 是弓刑,是用坚韧的牛皮制成的粗弦勒在脖子上,活生生勒断半根脖子,是不能呼吸,只能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哧急喘,是被扔到上京最繁华的街上,对着高墙黛瓦,看着烟火漫天,自己却再不能干涉一二。 放干了血,流干了泪,气竭而亡的。 萧咏柃说,为庆祝新帝登基,城中喜兴三日,烟火不能断,奸臣尸首不可移。 荀应淮,你离开的那晚,世界为你放了一夜的烟火。 高大巍峨的乾坤宝殿中伸出无数的不平与冤枉,委屈与无奈,狠狠地将他钉在绵延的青石地上。 不该,不该。 得到荀应淮身死的消息,章颂清在囚笼里也不免内心震颤,泪洒衣襟,叹事情发展到这番地步的无可奈何。 他硕学通儒,高才博学,本以为可以一生救民济世,以匡扶天下为己任至少十年,没想到却要在史书中身负骂名的离去。 章颂清感觉手上湿润,低头一看,原来是不觉间已清泪两行,不过她内心更多的是庆幸。 时落魄潇湘复逢君,荀应淮就是章颂清要找的第一个人。 思绪飘远间,章颂清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转过肩膀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当时和荀应淮说话的银衣少年,他先是表示抱歉的抱拳示意,接着说明原委:“这位姑娘,冒昧叨扰,我与船上的几位同窗作诗,对头筹却游移不定,想请姑娘做个决断。” “决断不敢,说来听听罢。”章颂清孤自站立在船上,头上挽了一个松松的云鬓,兜帽遮住上半生看不清面容,青烟翠雾般的罗裙随着清风和丝竹声慢慢摆动,如飞絮游丝般飘忽不定。 扯着仲嘉良袖子阻止不及的荀应淮见章颂清已经应承下来,便也向章颂清躬身行了一礼表示叨扰。 老道的船夫撑了一杆子下去,好叫众人能够面对面聊,章颂清正面看着荀应淮的模样,思绪差点又要飘远。 仲嘉良在船上踱了两步,“……敝人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还有一首为……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5]。”说完看向低头思考的章颂清。 上元节多是年轻男女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这种情况下相见后面结为夫妻,成就一段佳话的也是数不胜数,他本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见章颂清身姿曼妙,气度超然,便也跃跃欲试,想在美人面前搏一个面熟。 大宜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于开阔之处交谈游乐向来是常见的,荀应淮倒也没多想,认真的咂摸起来。 “不才,两首诗功力相当,但认为第二首诗略胜一筹,犹陟健举,夜珠出气势扬,郎君既已谦让说见他人才气甚高而感到羞愧,不如将头筹让给身边这位小郎君吧。” 说完便转身款步离开了。 荀应淮听完一笑,旁人见了如沐春风,而仲嘉良却是垂头丧气,大有一蹶不振之势,指着章颂清的方向郁闷道:“她是怎么猜出前面那首是我写出来的?还叫你是小郎君,叫我却是郎君,我还比荀兄小半岁啊!” 见旁边的同窗们都在笑,仲嘉良更难受了。 荀应淮宽慰他:“那位姑娘想必是有才情的,非池中物,仲兄可要想好。” 观章颂清风姿气度实在是不像普通人家出来的,仲嘉良的家世恐怕匹配不上,怕他再做出什么调查人家是哪家的这种行为出来惹祸上身,荀应淮拍怕他的肩头规劝道。 不知怎的,荀应淮想到了那位不坐垂堂[6]的建德公主,不过听闻她还在病中,怎么可能出来呢。 荀应淮摇摇头。 * “公……姑娘,手炉是不是冷了点,奴婢给您换一个吧。”梧枝操心得很,横竖现在出宫建府了,何必非得今日出来,宫里的花灯样式可比外头的多,且都是有名的老师傅做的,嫌冷和累倒不至于,她只忧心自家公主会不会再冻着。 殊不知章颂清现在心里想的远比她复杂的多,脚下步伐飞快,出来看灯的游人如织,后面的梧枝和两个做小厮打扮的侍卫差点要跟不上。 “快些,梳妆打扮花了好些时间,现在快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皓色远迷庭砌:出自李白的《清平乐·画堂晨起》,很有名的那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也在这首诗里。 2.朝斯夕斯,念兹在兹:原句“朝斯夕斯,念兹在兹,磨砺以须,及锋而试”,出自《尚书》,意思是要时时刻刻做好准备,等到合适的时机行动,没有一刻忘记。 3.放夜:每年正月十四至正月十六为便百姓观灯,皇帝破例“放夜”,当夜无宵禁。 4.卫玠:卫玠因美貌,出来看他的人围得像一堵墙。卫玠本来就有虚弱的病,身体受不了劳累,最终形成重病而死,当时的人说是看杀卫玠。 5.诗词的部分是出自典故上官婉儿彩楼评诗,有改动。故事有点长,大家可以搜来看一下,几位主人公都是很有才的,而且名字也很好听。 6.不坐垂堂:原话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出自《史记》的汉代民谚,意思是家中积累千金的富人,坐卧不靠近堂屋屋檐处,怕被屋瓦掉下来砸着。“垂”通“陲”,堂边檐下靠阶的地方,“垂堂”即靠近屋檐处。
第4章 绵薄之力 ◎章颂清顿了一顿,仿佛和荀应淮认识好多年◎ 章颂清笑眯眯的牵住梧枝的手,帮就要被人挤到跌倒的她稳住身形,一手按了按头上的兜帽。 这丫头在给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衣衫,又说行首梳的那个云鬓太松不好看,非要重新梳洗,耽误了好一会。 再不快点就该错过约定的时间了,章颂清担心在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里还要上工的小吏怕是会等得焦急,那桩买卖别是做不成。 紧赶慢赶的总算是掐着时间到了,“东西都准备齐了吗?”身着红衣黑缎的小吏在门口东张西望,前几日来人交代的时候他见那小厮穿着整洁,身强体壮,就知是怠慢不得的主儿。 这会见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贵气逼人,冬日里等候的怨气也尽数消散了。 “嗯,”章颂清一说话,身后的侍卫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书交到小吏的手上,“我家不日离京,唯独小妹一人留在这里,近期将成婚,我思量着女子一人在夫家生活,还是得多些私产傍身的好。” 章颂清言尽于此,但是小吏在职多年油滑得当,不然这个肥差早就被别人抢了去,他瞬间就理解了章颂清的弦外之音,大体是她们家既非官宦人家,家中又无男子掌事,要不也轮不到让她们姐妹二人在元宵佳节出来抛头露面,亲自买宅子。 这嫁妆的多少也一方面代表了日后能不能在夫家挺直腰杆不受气,虽然银子也不出错,但今年适逢三年一度的科考,这城中住宅的价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这时候买是最合适不过,想来这二人是实在姐妹情深的。 梧枝倒是不甚明白,但听章颂清的总归不会出错,她根据小吏的指引在文书上落了花押,便梦游般的随着章颂清走出了门。 章颂清把方才收好的纸契拿来,细细折好塞进梧枝的衣襟里,用只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傻丫头,别愣神了,你忘了前两日我拿出你宫籍的事啦?现在你已是正经八百的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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