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荀点头,远远地对苏娴作揖:“大姐。” 苏娴福身:“我们来得突然,打搅了。” “大姐客气。”陆安荀说:“怎么不提前写信与我?我好派人去接应。” 苏娴道:“祁大人顺路,随他一道来的,倒也安全。” 闻言,陆安荀跨一步靠近祁渊,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可以啊,顺路都顺到我这来了。” 他拍了拍祁渊肩膀:“别看了,一起收拾去。” 然而两人说好收拾的,却一头栽进书房谈事去了。 . 这厢,苏绾命人布好晚膳,与苏娴坐着闲聊等陆安荀和祁渊过来。 “几个月未见,小妹倒没变多少。”苏娴说。 “没变多少是多少呀?”苏绾笑嘻嘻地扔了颗干果进嘴中。她近日容易饿,尤其临近用膳时,更是半刻都等不得。 她转头吩咐云苓:“去看看陆安荀那边好了没,好了就请过来用膳。” “好,奴婢这就去。”云苓应声。 苏绾问:“大姐怎么在池州跟祁大人遇上了?” “说来话长,”苏娴道:“我原本要回东京城的,可运粮经过池州被官府扣下了,说什么盘查燕山府的田地案。几番斡旋,最后祁大人告诉我这批粮恐怕短时日内不能给我,得秋后。” 闻言,苏绾道:“确实如此,现在正打仗,万事以将士为先。燕山府缺粮,若是不扣着,粮食都被乡绅转移光了。” “所以我也不急了,在池州逗留了些日便打算归家去,可走的时候.” “嗯?”苏绾吃完干果又尝了块点心:“走的时候怎么了?” “没什么.”苏娴不欲提被追杀之事,便道:“我听说东京城情况变化,担忧你们,所以也跟着来了。” 说到东京城,苏绾停下来。 东京城变化无非就是指二皇子当太子的事。二皇子此人,旁的不说,且看他这些年阻挠三姐姐婚事便知不是个好的,若是以后登上那个位置,她三姐姐岂有好日子过? 再者,陆安荀暗中站队襄王,而襄王在燕山府打仗,届时回京是个什么情况还说不准。 苏绾也隐隐担忧。 “我听说妹夫筹粮任务艰难,”苏娴说:“朝廷要他筹一百万石?”苏娴问。 “确有此事。”苏绾道。 “现在情况如何了?” “前几天刚下了政令让各地方征收秋粮,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向百姓征收秋粮?可秋收未到,粮从何来?” 苏绾沉默。 苏娴很快明白过来,恐怕征收的不是秋粮,而是百姓去年的余粮。但这年头,哪个百姓能有多的?皆是有上顿没下顿,一合米都得分好几口用。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苏绾道:“陆安荀原本不想下这道政令,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朝廷的储备粮已经吃完,刚征得的五十万石送去了战场,接下来得在一个月内再征够五十万石才能确保战事顺利。” 闻言,苏娴正欲说话,这时听得外头一阵嘈杂。 两人双双转头看出去,见云苓面色着急地进来。 “小姐,大小姐,”她说:“外头出事了,听说是牛岗村征粮闹出了人命。” 苏绾惊骇,陆安荀四处巡视便是怕百姓出乱子,没想到这才几天过去,就出了人命。 “怎么回事?”她问。 云苓道:“奴婢也不知,适才粮官匆匆来禀报,姑爷和祁大人听后立马赶去了,叫奴婢回来与您说不必等他们用膳。” 苏绾忧心忡忡点头。 这个节骨眼闹出人命实在不妙,前线打仗,燕山府可不能起乱子。 . 陆安荀和祁渊赶到牛岗村时,已经是夜里戌时,本该是村民安置入睡之际,村尾却围观了许多百姓。 官兵们举着火把将破旧的院子照得通明。听见钦差来了,众人纷纷让出条道来。 隔着几步远,陆安荀就看见坐在院子里失魂落魄的男子,而他身后战战兢兢地躲着三个孩子,孩子们看着周围的人怯怯哭泣。 “是俺杀的!都是俺杀的!”男子嘴里不停喃喃,又哭又笑。 “他们想逼死俺!” “俺说没米了。” “俺也没钱了。” “他们还要俺交米。” “俺没骗人,俺交的是白花花的米,还是俺用家里最后的钱买的。” “他们就是想逼死俺!”男子突然大吼,吓得躲在他身后的三个孩子瑟瑟发抖。 而在院子角落,躺着个血淋淋的人。 陆安荀抬脚进去,扫了眼周遭情况,又走进屋子里,只见堂屋整整齐齐放着两具尸体,用白布盖着。 他愣了会神,问:“怎么回事?” “大人,”一个粮官跟在身旁说:“这家男主人名叫邬大,今日杀死了三个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他老母亲,还有一个是他妻子。” 粮官继续道:“案子下官审过了。原来是昨日邬大交了粮,后来村长说他交的粮发霉,让他重新交。他家中已经没粮,村长上门逼得紧了,傍晚就提刀把人给杀了。” 粮官指着死在鸡棚处的人:“那个就是牛岗村的村长。” 祁渊蹙眉:“那为何他老母亲和妻子也死了?” “呃.听村民说邬大的老母亲和妻子常年卧病在床,而家中还有三个幼儿要抚养,兴许.兴许是为了让孩子活命所以亲手勒死了母亲和妻子。下官也在两名死者的脖颈上发现绳子的勒痕,佐证了村民们的说法。” 听了这话,陆安荀转头看向坐在地上疯疯癫癫的男子。 一言不发。 祁渊继续问:“邬大呢,可审过了?” “邬大审不了,他杀人后就疯了,坐地上一下午就不停自言自语。” 祁渊看向陆安荀,只见他表情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会,陆安荀吩咐那粮官:“邬大和三个孩子先带去府衙,好生照看不必为难,米粮是否发霉要仔细查,兴许事情没这么简单。另外.” 他再次看了眼堂屋内的两具尸体,低声道:“买两副棺材好生葬了,钱我来出。” “哎哎哎,”粮官忙应声,又问:“那牛岗村征粮的事还继续吗?” 陆安荀没说话,脚步沉重地走出人群。 “陆安荀?”祁渊喊了声。 陆安荀像是没听见,继续头也不回离去。 . 苏绾等到亥时末才见陆安荀回来。看见他的模样,苏绾心里顿时一咯噔。 她忙起身问:“用过膳了吗?” 陆安荀摇头。 “可要现在用些?” 陆安荀点头。 苏绾立即让桑葚去端煨好的饭菜过来,然后拉陆安荀进内室洗漱。 过了会,桑葚端饭菜进来摆在桌上,苏绾又拉陆安荀坐下。 陆安荀始终不发一语,苏绾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我听说牛岗村闹出了人命,是因为何事?”苏绾帮他盛汤,边问。 久久没听见回话,她正欲抬眼去看,突然双腿一沉。 陆安荀抱着她,整颗脑袋埋在她膝上。 苏绾鼻子发酸。 她轻抚他的头发:“陆安荀,别难过啊。” 话落,陆安荀低低哭起来。
第88章 苏绾、苏娴献计策 桌上一盏烛火, 晦暗地照着两人。陆安荀趴在苏绾的膝上,脊背弓起,官袍下凸起清瘦的脊椎骨。 苏绾视线静默, 缓慢地抚摸他脑袋。 任他发泄哭泣。 这是她第二次见陆安荀哭。第一次是在津阳县的时候,彼时她被高四爷抓走而跳海,陆安荀找到她时,抱着她哭了许久。 这次.苏绾没见过牛岗村的情况, 但想来也清楚, 因米粮而引发人命该是多么惨烈的事。 陆安荀自责, 因为这是他的政令。 陆安荀难受, 更因为这政令没法撤除。将士们现在就在战场上, 他不征粮,死的便是千千万万将士。 苏绾一下一下地抚摸他,指腹轻柔地按压脊背。渐渐地,陆安荀情绪缓和下来,不再发出声音, 却依旧趴在她的膝上没动。 好似,睡着了般。 苏绾也不扰他,见外头桑葚欲端东西进来,她忙抬手示意退出去。 桑葚探眼看了看, 赶忙退出门槛,又领着其他婢女走远了。 夜幕如纱, 笼罩在庭院里, 廊下灯笼忽明忽暗。 苏绾盯着那灯笼又等了会,然后拍拍陆安荀的背:“陆安荀, 先用膳可好?” 陆安荀“嗯”了声, 坐起。 苏绾这才察觉自己膝上的布料已经湿透。 陆安荀沉默用膳, 吃了半天也不见他夹菜,苏绾无奈,只好拿起筷子帮他夹。 苏绾夹什么他吃什么,直到他吃到一颗花椒后,蹙眉停下来。 “别担心,”他说:“我就难受那么一会。” “嗯,我知道。”苏绾给她夹了块酿豆腐,试图跟他提些轻松的话题。 “陆安荀,东京城来信了,你猜这信是谁写的?” 陆安荀慢吞吞嚼饭:“我娘?” “不是。” “我爹?” “不只公爹,还有一人。” 东京城林家就夏氏和林大人,以及林大人前妻留下的嫡女。只不过嫡女常年在外祖母家中,鲜少露面,况且虽与陆安荀关系融洽却并没到单独给他写信的地步。 陆安荀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苏绾笑。 “等着。”她起身:“我去取信来,你看过就知道还有谁了。” 苏绾走去内室,过了会拿了封信出来,展开在桌上。 陆安荀瞥了眼:“这是我爹的字迹。” “你看第二页。” 陆安荀翻到第二页,赫然在最下方的空白处端正地写着“林孝璋”三个字,在字迹上还印着个小巧的手掌印。 陆安荀缓缓漾开唇,笑了。 苏绾说:“名字是母亲写的,但这手掌印却是小叔自己印上去的,可爱吧?” 年初夏氏生了个儿子,如今才几个月大,这么个小小的手掌印真是萌死个人。别说,苏绾还挺爱看。 “回头我将这页裱起来,日后给他看,让他知道,在他六个月时就给阿兄写信了。” 陆安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饭也不吃了,就盯着信纸浅浅地笑。 过了会,他说:“我小时候跟着母亲过得极其艰苦。” “父亲去世后家中没多少积蓄,母亲养我不易。她本是个柔弱胆小的妇人,但为了我,挨家挨户地找活干,后来在绣坊接一些零散的活,我们得以喘息安生。” “但安逸日子并不长久,街坊有两个流子,看我母亲是个年轻寡妇便常常来滋扰.” 苏绾安静地听。 陆安荀继续道:“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没去私塾读书,成天在街上跟陈淮生他们混。后来有一天回来见我母亲哭,我才知道那流子又来欺负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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