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的粮食绝了,林中的野蔬野果也被一应薅了个干净。 久饿之人无力狩猎,即便偶然捡到林中被饿晕了的、半死不活的野味,也未必能寻到可用来烹饪它们的净水。 山林深处的泉眼小潭里或许还存着水,但那却是常人无法踏足的山中禁地。 他听说,许多村子都只剩一两口陈年老井,每天尚能挤出那么三五坛的水了,全村数十口人只靠着这么点清水勉强续命。 有些地方,地里干净得连草根树皮都快挖不出来了,于是有人转眼盯上了那看似可以饱腹的白垩(又称观音土,有虚假的饱腹感,因为不消化,并且吃多了极难排泄,会被憋死)。 现下暂未听人说过哪里出现了“易子而食”,但他估摸着,倘若这旱情仍要似今日这般继续蔓延下去,百姓们早晚会被逼到要去吃人。 白景真抬手按了按自己发痛的眉心,虽说他提前三月便嘱咐小表叔他们在南省囤水囤粮,但时间太紧,仓促之下准备出来的东西,也只能勉强支撑住那受了灾的大半个南省。 甚至,若不是还有银钱源源不断地被他自扶离、西商的交界处截来,他们存的那点水粮,都未必能够支撑这半个南省! 不行,这样下去根本不行。 谁知道这旱情到底几月才会结束! 且大旱之后又极易生出大涝,东郡多川,南省又多出山地,倘若暴旱三四个月后天上陡降大雨,那这两地势必要生出土崩山洪! 不行。 青年抿唇,除了靠着温家与他截来的那些金银,他得再试一次能不能请下来帝王圣旨,顺带另想个活路。 * “所以,先生您今日上奏,为的也是那东郡南省所谓的‘旱情’?”金銮大殿之上,元灵芷阅罢了白景真呈送上来的奏疏,一双秀眉不住地蹙了又蹙。 “回陛下,东郡如今受灾已两月有余,南省大部也遭了殃及。”白景真拱手,话毕对着那金雕玉砌的龙椅深深低下了脑袋。 “各地城中的存粮即将耗尽,陛下,若您再不肯拨银放粮,微臣只怕东郡南省要闹得一派饿殍满地、生灵涂炭了!” “陛下,微臣恳请陛下,放粮赈灾!”青年的字句说得分外铿锵有力,可端坐在那龙椅之内的年轻女帝听罢,却久久不曾言语。 白景真叩在地上等了半晌也不见元灵芷应声,终于忍不住抬首望向那衣着华美的帝王。 在这金尊玉贵的九五之位上坐了一岁春秋,元灵芷显然比从前稳重了不少。 只是这样的稳重仅仅留存于她的言行举止,她本质仍旧是那个极致天真又极致残忍的无知少女。 就比如,眼下她眼中饱含着满满的歉意,而他心中清楚,她这点歉意从来不是对着那些正挨饿受苦的百姓,而是对着他—— 元灵芷会因着无法达成他这个“先生”的意愿而伤心难过,满心愧疚,却从不会为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天下万民们而落下哪怕一滴的泪。 她配不上那个位置,也配不上先帝守了一辈子的江山。 “先生,此事……此事不是朕不想答应您。”元灵芷斟酌着开了口,她的语调被她放得极缓,她的音色也被她压得微微发了沉,“只是国库今年实在空虚得厉害,朝廷一时间当真拿不出那么多钱粮来。” “今岁西郡增兵,年初时北省又闹了好一阵子的流匪……加上去岁国丧开销大,税收又不如往昔,这、朕这委实筹措不出银子来呀。” “再者说……先生,朕以为,这灾||情未必就有他们传的那么严重,地方官员们惯来喜好小题大做,并以此多骗些朝廷的钱款,”元灵芷说着漂移了眼神,“先生许是为人蒙骗了。” “毕竟,朕在京中,也没见着哪里旱成了那个样子。” 白景真绷着唇角,在女帝满是歉意、却又浑然不加在意的言语中缓缓苍白了一张脸。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放声大笑。 荒唐。 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什么增兵,什么流匪,那分明是元灵薇与路惊鸿两派博弈,互相放出来的、用于争权争银用的靶子! 还有……什么叫为人蒙骗,那旱情眼见着就要烧到上京来了,真正装疯卖傻的,分明是这满殿的朝臣,和那高台上的帝王! ——荒唐! 白景真用力蜷了指头,指尖在掌心压出了几道血痕,他白着面色,仰头凝视着那华服耀目的少女,起身时声线隐隐发了颤。 “既然陛下不愿放粮赈灾。”青年冷笑着牵了唇角,“那微臣便自己来想办法。” “陛下,微臣今日身子不适,请恕臣殿前失仪之罪——告辞!” 青年垂眼,言讫拂袖离去。
第865章 筹粮 南省的旱情,远比郡守们在信中写的严重。 白景真俯身摸着那干裂的泥地,失了水的土块硬得像是砖窑里新烧出来的泥砖。 他顺着那指余宽的裂隙用力向下探去,指尖入土三寸,却只触得到满手结块的渣土。 ——半点生机也无。 是了,大旱两月,天上滴水未落,县中的小池干得见底,这地里也早就没有水了。 那地中种着的稻子,亦早便枯得亡了根系。 青年的眼前止不住地阵阵眩晕,起身时他的广袖不经意拂过那些枯死的早稻,细而脆的噼啪声顿时响作了一片。 白景真听着那连片的脆响,脚下不受控地便是一个踉跄,他定定盯着自己那被枯稻子刮得抽了丝的衣袖,无端红了一双眼眶。 他记得,这里……曾是万顷良田啊。 这里曾是一季稻子,便能养活一整个郡城的万顷良田啊! 扶离的稻子一年可收两季,七月本是农家最为忙碌的时节,倘若没有这场可怖的旱灾,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本该是方一眼望不尽的金翠水田。 农家会赶着收割那熟透的早稻,再抢在天日转凉之前替晚稻插好秧苗;水田里许还会散养着些新放出来的鸭苗,亦或是早早便留好的草鱼。 风吹稻浪,山映绿绮,这里本该四处漾着勃勃生机,如今怎的就成了这样一番死寂情状? 白景真魂一样飘出了田地,直到重入了郡城方才略略回过神来。 彼时温老将军正带着一伙兵士忙着给百姓们施粮施粥,抬眼瞅见那满目恍惚的青年,忙不迭放了手中活计,大步走上前来。 “怎么样?”温晋压着嗓子问出一句,白景真应声木然转了脑袋。 他想到那漫天漫地的枯黄之色,鼻头一酸,险些当真滚出泪来。 “比我们先前想象的还要严重。”青年哑声,喉咙里一阵发堵,“上万顷的农田,都死了。” “——死透了,全死透了,半点活物没有。” “姑公,我真不知道,单一个南省就已经旱成了这样,旱情比南省更重的东郡又会是番什么样的光景——” 白景真哆嗦着抬手捂了脸,目光透过指缝瞥见一旁等候着施粥的灾民。 长日以来的饥饿令他们躯壳迅速干瘪消瘦,他甚至瞧得见他们单薄衣衫下突出的肋骨。 久饿之人是没有力气嬉笑打闹的,哪怕是平日里最为好动的总角幼童,而今也只会怔怔跟在自己爹娘的身后,眼神麻木而空洞,傀儡似的随着人潮流涌。 这还只是南省。 甚至,这里还不是南省旱情最为严重的地方。 青年垮了眉眼,胸中陡然翻上股说不出的憋闷与难过。 温晋见状,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末了敛眉泄出一口长叹:“别担心,孩子。” “子冉跟玉山,已经带着一批米粮往东郡去了。” “虽说那点东西,难以救活整个东郡,但总算也能止一止燃眉之急……玉郎眼下还在南部十郡大量收着粮食,只是今年发了大旱又闹了饥荒,粮价居高不下,我们手头的这点银子,恐也收不来多少东西。” “景真,这一点,只怕还要你多费一费心。” 温老将军话毕阖了阖眼,白景真闻此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开口时尾音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颤,温晋转目瞧见他发抖的齿关。 “……既然扶离之内筹不到粮食。”青年咬牙,低头攥紧了双拳,“那我们就从外面买。” “去桑若,或是乾平——” “我今夜便给七殿下递去封信,看能不能请他帮忙筹措来些水粮。” 温晋闻言不语,他静静攫紧了青年的双目,良久轻轻应了声“好”。 * 墨君漓的动作一向利落,那信件入乾京不出五日,第一小批粮食便已随着游方商队,悄悄越过了疆界。 待那两车米粮跟着商队抵至南省,温老将军平生第一次吧嗒着抽空了一袋旱烟。 他抬头瞅着那被稻草遮掩住的粮袋,满是血丝的眼中写尽了复杂难言。 “我是真没想到……咱们扶离的旱灾,”温晋拧着眉头,掀唇吐出一声冷笑,“有朝一日竟得靠着乾平的皇子出手解决。” 他言讫闭目掐断了手中烟杆,语调极轻,骂声却不知究竟是对着自己还是朝廷:“废|物。” “……七殿下说,为了稳住粮价、避开他人耳目,他一次也不敢筹措太多粮食。”卸了一车米粮的白景真慢吞吞拆开手头的一只布袋,露出其内装着的几十斤新粮。 “先运过来的这点,是他连夜催人买的,过两日再送来些他们去年在江淮赈灾时剩下的陈粮——陈粮虽不如当年新下的谷子香,胜在量大,也不易引人注目。” “余下的,他再着人去别处买。”东拼西凑的,总能筹措够他们赈灾的量。 “总而言之,姑公,虽说眼下我们还得勒紧了腰带,慢慢计算着余粮过日子,却也不必担心会在某一天突然断粮了。”白景真道,一面抓了把布袋中的米粮。 新下的白米颗颗饱满而晶莹,在他掌中,像一把巧匠雕琢出的玉。 ——他们终于不必再担心有一天会彻底断粮了。 青年的眼底涩涩的发了酸,温晋叹息着数了数屋中堆着的粮袋。 四百个布袋,拢共是两万余斤的粮食,不算多,熬成粥再添上些米糠,细细掰着来吃,却也足够附近的城池再多撑上半旬。 再加上他们之前囤的粮……南省和东郡,又可以多活上一个半月了。 当此关头,吃饱显然成了一种奢望,他们能撑着保住这些百姓的性命,便已然是倾尽了全力。 “不过,粮虽大致有个着落了,另一个问题,却依然不可忽视。”温老将军仰头看了眼仓房的小小天窗,屋外的日色照旧烈得灼人,这半月扶离仍旧是滴雨未落。 “什么?”脑子转不过弯的白景真闻声下意识回头,温晋抿唇吐出一字:“税。” “今年的税,”老人垂眼,“甚至比往年还要重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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