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静吓得慕大将军身上一个哆嗦,一口点心直直噎进了嗓子眼儿。 他捧着茶盏一通牛饮,待那冷茶总算带着那口该死的糕点堕进他的肚子后,方才幽幽怨怨地瞟了慕惜辞一眼:“好闺女,你正常点,你爹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惊吓。” “害。”——她这还不是跟阿衍学的。 小姑娘飘着眼神心下腹诽,少顷假咳一声微正了身形,她端着小脸扭头望了眼窗外。 十一月的雪花不大,但接连三两个时辰的雪落下来,那屋外的石台子上,亦仍旧积了层薄薄的絮。 “既如此,爹爹,那女儿就不跟您继续兜什么圈子了。”收回了目光的慕大国师静静垂了眼,视线一动不动地锁上了自己的掌心,“西北快要生出战事来了吧。” 慕文敬闻此微默:“……嗯。” “西商太子显然比他老子更有野心,手段也明显更硬更强。” “一个野心勃勃又有手段的君主,绝不会安生守在那大漠中的一隅之地,若哈吾勒江成功登顶、承继西商大统,不出一年,必会出师东|征。” “届时,咱们乾平边境会不会生出动荡之事尚不得而知,但九玄定然是要遭难的。”老将边说边叹出口浊气。 九玄虽只是个弹丸小国,却地处四国交界,四方通衢,向来乃兵家必争之地。 一旦天下纷争四起,第一个被人推平了皇都的,必是九玄。 ——可怜了九玄那些百姓。 慕文敬绷着唇角摇了摇头,转而重新抓了块糕点,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阿辞,怎么了吗?” 慕惜辞闻声却不曾应他,她只照旧盯着掌心,顾自问出个新的问题:“那倘若来年春夏,西商生事,犯我国土,爹爹您是准备派二哥出战应敌吗?” “这种事……自然是陛下下旨派谁领兵出战,那便是谁领兵出战。”慕大将军摸着鼻子,面上晃过两分不大自然,“不过……西商的兵马不算强劲,数量不算多,你二哥也到了该适应着独自领兵的年纪。” “——如无意外的话,陛下应该是会派明远出战。” “所以,这便是女儿想要与爹爹商量的事情了。”慕惜辞轻轻颔首,抬眼时眸光平静而坚定,“爹,这一次,女儿想跟着二哥一起出征。” 慕文敬忽然傻了眼。 “这、这种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勉强回神的老将瞪着眼睛语无伦次,“边关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并且这回也跟你们几个崽子上一回去北疆完全不一样……上回你们那都是串通好了的,这次可都是真刀真枪,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没人陪你们瞎胡闹。” 慕大国师不动声色:“女儿知道。” “……大漠西商去着乾京万里之遥,行军一路上风餐露宿,缺衣少食,”慕文敬手舞足蹈,疯狂比划,“你是要吃许多苦头的。” 小姑娘神色镇定如常:“没关系,女儿不怕。” “……再有,就你那三脚猫……哦不对,你武艺还挺好……咳,光武艺好又有什么用?战场上刀剑无眼,纵然有冠绝天下的功夫,一个不慎,也得死在那乱箭之下。” 慕大将军恨恨咬了口手中点心:“而且,你若随军,大半是要跟着你二哥领兵的——这也不是什么简单事,你个人的能力,在军中的威信,还有对战场地形与兵法的熟悉程度……阿辞,打仗可不是儿戏。” “嗯,女儿清楚。”慕惜辞点头,而后满面无辜地抬头看了眼自家老爹,“爹,您忘了吗,这几个月来,女儿一直跟着阿姐与二哥在营中练兵。” “并且,慕家军中现在用着的那些兵法兵阵,便是女儿一手改良出来的。” ——别说是营中那些寻常的兵士了,现下便连军中的老参将、老守备们都对她颇为敬服,在训兵养兵、稳定军心这块儿,她慕妄生两生以来,还真没怕过谁。 小姑娘眼巴巴地瞅着自家老子,慕文敬听罢纠结了半晌,到底如皮球一般泄了气。 “你这丫头,干嘛非得往那刀来剑往的地方跑呀。”被迫接受了这无情现实的慕大将军沮丧万分,蔫哒哒地向后瘫了瘫,“在京中待着不好嘛。” “不好。”小姑娘十分认真且诚恳地摇了脑袋,“爹爹,不管怎样,女儿这次都一定要跟着二哥一起去。” “——爹,二哥的命劫应在西商,女儿得跟他一起,帮他化开这道命劫。” “命劫?”慕文敬闻言猛地竖了耳朵,他杵着扶手,三两下撑着自己坐正了身子,一双眼睁老大,“阿辞,你给他算了?” “嗯。”慕大国师敛眸一点下颌,继而压着嗓子轻声解释,“是这样的,爹爹,不瞒您说,女儿在当年回京之前,曾做过一个极长的梦。” “梦中没有七殿下替二哥接女儿回京,女儿不幸被山匪们打落山崖……” “爹爹您死在北疆战事大劫的路上,二哥亡命于大漠腹地,阿姐被迫嫁给南安王后不久跟着香消玉殒,咱们国公府死的死,亡的亡,最后竟无一人得了好下场。” “那梦醒后女儿惊骇非常,赶忙摸出竹筹卜了一卦,这一卜,果然算到了咱们慕家的几次大难……” “要不然,您以为女儿为什么要提前带出明轩与凝露,为什么要开梦生楼,又为什么要与七殿下联手?”
第870章 他懂啊!! 她实在是怕极了前生那一门四口,个个死无全尸的可怖景象。 小姑娘抬手掩了掩面,掌心下的鸦睫不受控的打了颤。 慕文敬听罢沉默良久,半晌才轻轻开了口:“所以,当初你是故意安排明轩追过来的;回程时让明远带着殿下手下的一帮能人异士,走在使臣队伍的前头……也是你们一早就算计好的事?” “是的。”慕惜辞微一颔首,嗓音仍旧放得极轻极浅,“……在梦中,您便是死于那场埋伏。” “梦里二哥不曾跟着您赶赴北疆,您想着这仗不算难打,明轩又亟需军功换帝王恩典为伯府翻案,便只带了明轩一人。” “回京时,明轩被您留在了雎城带兵,您自己带着寒泽一众使臣,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地往京城赶……结果在聿川山林不幸中伏,终竟寡不敌众,饮恨而终。” “叶姐姐也死了,”小姑娘的语调顿了顿,面上浮现出一线压不住的痛苦,“慕家五十名精锐并上寒泽是十数使臣,一行七十人,无一人得生。” ——都被那乱刀乱箭,砍作了一滩滩的碎肉。 “是以,今……待女儿算得了您与二哥的命劫之后,便想方设法地拉了殿下做了同盟——” “您知道,女儿虽有一身的本事,却到底是个刚回京不久、半点根基也无的姑娘。” “梦生楼虽能令女儿探得京中世家之人的诸多秘事,令朝臣们无一不卖女儿三分薄面、欠女儿一两个人情,却决计不能让女儿凭空变出数百号只听命于女儿的、媲美军中一流将士的死士。” “从头养出一名优秀的死士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女儿不缺银两,却没有那么多光阴可耗。”慕惜辞敛眉。 “但殿下不同,天家的皇子,手下或多或少都会养着那么一批为之卖命的死士,加之七殿下与二哥的交情甚笃,女儿又见他人品贵重,料想他应当是个可信之人,大抵也会愿意帮女儿这个小忙,便寻了个机会、费了些手段,与他结了盟。” “什么样的机会?”慕文敬默了一瞬,声线微沉。 “……开始是在回京的路上试探了一下,后来借着去皇子府致谢的由子又试探了一下,再就些七零八碎的,女儿也记不清了,您知道,二哥和他关系好,殿下也三不五时地便要跑来寻他。”慕大国师眸中晃过一线心虚。 “?合着这小兔崽子四年前就……咳!”慕大将军闻言猛地一个激灵,少顷又逼着自己假咳一声转了话锋,“咳,那什么,那你又用了什么手段?” “……就平常的那些,什么玄门术法符箓阵势卜算占星的,”小姑娘说着飘移了眼神,她的心中愈发虚了,“殿下是梦生楼的常客,女儿的马甲没捂多久就被他发现了。” 慕文敬应声杵了下巴,眼角轻吊:“是吗?” “好吧,女儿帮殿下也渡了个命劫。”慕惜辞摸鼻望天。 慕大将军不依不饶,满目狐疑:“就这样?” “……再算上女儿说过能护殿下一路安平顺遂,保他江山百年?”慕大国师疯狂眨眼,“不过这事儿殿下没同意,最后不了了之了。” “真的?”慕文敬皱眉,他怎么都不相信墨君漓那黑心崽子能这么好说话,他家宝贝闺女可能是自来就没经历过那茬,不懂其间的那些弯弯绕绕——但他懂啊!! 那崽子偶尔看向阿辞的眼神,分明跟他当年看温妘的时候一模一样! 所以!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就答应帮阿辞!这么多忙! ——他可以跨过云璟帝,直接干掉未来的储君吗? 慕大将军揣着一颗老父亲的小心脏在心下连连嚎叫,小姑娘闻此破罐破摔一般原地摆起大烂:“好吧好吧好吧,爹我跟您说实话,女儿没事就拿什么朱砂黄符、淬毒匕首和扎人银针之类的玩意在殿下脑袋上比划。” “他怕我——他是怕我才这么好说话的,您明白了吗?” 啊这…… 这确实是个人都得怕。 慕文敬的呼吸窒了一息,良久才分外尴尬地假笑两嗓子:“嘿,阿辞,你不愧是咱们老慕家的姑娘!” ——有他老慕家祖传弑君的范儿! “……当然,主要还是殿下他宅心仁厚,不愿看忠臣横死、良将蒙冤。”慕惜辞飘着眼神假意找补,慕文敬颇为默契地顺坡揭过了这个话题:“啊对对对。” 书房中陡然归于死寂,寂静中,老将攥着掌中那半块凉透的点心瞅了眼窗外,片刻无端叹息一口:“阿辞……其实方才你说的那些,不完全是什么梦境吧?” ——他不大清楚一个寻常的十岁姑娘应该是副什么样的情状,但从许久之前他便注意到了,自家小女儿身上总带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稳重与沧桑。 她时常像一位久经沙场、半腔血凉的老将,对疆场与朝堂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不太会撒娇,也不太习惯去依赖什么人。 她好像已经习惯成为别人的依靠了,哪怕她才是府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伙。 他从前以为是在京郊别庄生活过的那几年,才令她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但如今看来,事实好似并非如此。 慕文敬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姑娘,眼底不受控地翻涌上细细的酸涩,慕惜辞在他的目光之下,几乎是刹那便投了降。 “嗯。”小姑娘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再开口时隐约带了点鼻音,“不过,那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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