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不再像往日那样笔直如剑,因为有伤而微弯,双脚裹着浸了药的厚纱带。 药香从香炉飘出来,丝丝缕缕环绕着他。 “王爷……” 男人没动。 “王爷?” 男人在纸上笔走龙蛇,却毫无反应。 是他看见了身侧的绣花鞋,才蓦然回头,先是愣了下,才道:“你多久没合眼了?” 他以为,苏南枝会睡一觉,或者休息两天再来看望自己。 苏南枝坐在案牍旁的蒲团上,浅笑:“先前睡了两个时辰。” 萧沉韫不着痕迹地观察她唇型,拧眉微叹:“撒谎。余晔汇报过龙虎山事宜,你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苏南枝不语,在落日余晖里,肘抵在桌上,手随意托着下巴,静静地看了萧沉韫很久,嘴角笑容一点点变缰:“王爷耳朵,受伤了吗?” “没有。” “还能……听见吗?” “……能。” 苏南枝缓步靠近,俯下身凑到萧沉韫耳边,青丝如瀑倾泻入他怀中,像说秘语那样遮住了唇型,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听闻爱慕您的人如过江之卿,您救我出火海那刻,其实,臣女也险些入江为卿。” 女子发香如迷魂散一样,萧沉韫喉结微动,闭上了眼。 苏南枝恭敬地退开半步,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一行字:“王爷,听见我方才说了什么吗?” 萧沉韫睁眼后盯着那行字,沉默犹疑时,苏南枝又写下一行字:“王爷,骗人。耳朵,分明就是听不见了!” 笔停,她红了眼。 那句话,那么好听,很可惜你没有听见。 苏南枝提笔再写:“耳朵,还能好吗?以后,还能听见吗?” “若听不见了,岂不是我这辈子都得给你当耳朵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洪峰过境,大灾 “能好。”萧沉韫认真地讲,“有洛神医在,你担心什么?” “您因我而双耳失聪,臣女忧心如焚,怎能不担心?”苏南枝理所当然地写下一行字,“臣女要常住云翊居,照顾您耳朵好了为止。” 萧沉韫看着女子微红的眼圈,故意逗她:“想蹭饭,直说。” 苏南枝真被逗笑了,写道:“我缺你那几顿饭?” “晚上想吃什么?”话顿了下,萧沉韫蹙眉,面色严肃道,“吃什么都是次要的,你现在该去睡觉,好好休息。” 苏南枝眼下乌青,用再多胭脂都遮不住,掩唇打了个哈欠,朝萧沉韫拱手作揖后带着春盛补觉去了。 原本苏南枝是打算睡到亥时起床吃晚膳的。 但春盛存心想让她多休息,便没叫她,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苏南枝住在云翊居主院西厢房,和萧沉韫的寝卧挨着。 她一醒便捧着本兵书,走进萧沉韫书房,坐在旁边看书。 尽职尽责当他的‘耳朵’,别人说话,她便准确无误地写下来,还亲自端药、送药,监督总爱忘吃药的萧沉韫喝药。 洛云崖每日要复查五次伤情,不断改药单,确保药效发挥到最大,能让萧沉韫不留下任何后遗症。 日子一晃便过了五天。 苏南枝知道萧沉韫耳朵听不见,一边看他批折子,一边絮絮叨叨的。 她真是最不爱看兵书的,但迫于死水县需要排兵布阵,必须硬着头皮啃兵书,看的时常犯困,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朝下点。 此时,萧沉韫便会伸手,用掌心托住她的下巴:“回屋睡。” 苏南枝倔强地写道:“不行。要看书。” “……”萧沉韫没收了她的兵书,放言,“倘若不劳逸结合,本王书房的兵书,是一本都不可能再送给你了。” 想起这几日,苏南枝求走的那些孤本兵书,萧沉韫一度肉疼,甚至觉得她来当‘耳朵’,吃亏的是他。 但这段日子,却是二人自认识以来,头次那么轻松安逸的相处。 直到—— 第十天。 嵩阳城落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急急朝下砸。 双足拆了纱带的萧沉韫站在廊下,长身玉立,衣袂在疾风中不停翻卷。 他攥着一封钦天监加急送来的南部天象预判,说蜀州、青州、沧州将多城暴雨。 此时云翊居侧门,灿夏浑身湿泥,连跌带摔地找到苏南枝:“不好了,县主!” 灿夏气喘吁吁地着急道:“死水县洪灾!一时辰内,低谷处的开山村全被淹了!” 油纸伞从手中轰然落地。 苏南枝如遭雷劈,转身跑进大雨,找到廊下的萧沉韫,折断树枝沾水在墙上写道:“我有点急事,要走了,近日大雨,切勿受寒!” 萧沉韫迅速拉住苏南枝手腕,险些没收住力将她拉入怀中:“死水县三面环山,地处黄河长江交汇处,每逢周边洪灾县城必遭大难。你救灾,不要逞能。” “我知道。”苏南枝点头。 “陛下圣旨。本王要去蜀州省城安阳督导救灾,还得去青州、沧州巡视灾情,可能要走三日,你……不要孤身涉险,等我回来给你带桂花糕。” “好。” 昏天黑地的暴雨天里,苏南枝美眸倒映着廊下摇晃的红灯笼,这次,她没有写字,而是桀然一笑,温声道:“……王爷要平安归来,否则,我会担心。” 萧沉韫摸摸她的头:“放心,本王必定平安归来。” “你,你听见了?”她耳垂微红。 “能听见一点了,但听的不清楚。” 苏南枝接过灿夏扔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在疾风骤雨里回眸一笑,眉眼弯弯:“我走了!” “小耳朵,要平安啊……” 萧沉韫追出云翊居,看着暴雨如瀑里孤身策马的女子,轻声呢喃。 苏南枝疾驰到死水县边界时,只见暴雨冲垮山土,泥水汇聚成湍急的溪流奔腾而来,根浅的草树被冲的横七竖八。 灿夏在雨里大喊:“前、前方可能会滑坡啊!县主,我们怎么办?” 苏南枝将缰绳缠到掌心,勒紧后,目测山坡高度,深吸口气:“几万百姓皆是我封地子民,回死水县内刻不容缓!” 随即,俯冲过去。 马蹄高扬,如离弦之箭疾驰! 在二人冲过那地后,山上轰然滑坡! 灿夏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苏南枝越往前,心越凉…… 除了地理位置最高的龙虎山脉外,半个县城都被淹了! 低处的村落已变成汪|洋大河。 洪峰过境时,大水冲垮桥梁、墙桓、屋舍,无数灾民抱着断木在河中沉浮! 山河咆哮,水流湍急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沉重击来!将河中人抛上半空,又砸下来,昏厥的人们身如落叶般沉入河底溺亡。 苏南枝浑身发抖,跑去尚未被淹的县衙门。 温言斐累的面色苍白,救了一个、再救一个,直到他都忘记救了多少个人时,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看到苏南枝那刻,仿佛有光照进心里。 “姐姐不该回来,这里太危险了。正值洪峰过境,三洲大水,知府与都督忙的焦头烂额,又有谁会管死水县?我送你离开死水县!” “从死水县划为封地那刻,我就该对百姓负责,我不会走!” 苏南枝甩开他的手,召集村长核实受灾情况后,当机立断:“春盛、灿夏你们负责引路带人上龙虎山避水。邹虎、言斐跟着我救人。护城军要和我一起,做最后撤离的人。” 又一次大浪袭来,水浸过门槛。 “县衙门也要淹了。”苏南枝低喝,“春盛你们先带人撤!” 无数灾民摩肩接踵,疯了似的朝山上跑。 浮满杂物的洪水中,隐约传来婴儿啼哭声,只见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巨浪冲到远处,要冲向海口时,众人心急如焚,却有一双稚嫩的手,从水里伸出来,托起了襁褓。 七岁的小湛哗地一声,在湍急的洪水中钻出头,高举婴儿,自豪骄傲地游来,大喊道:“南枝姐姐,你看,我也见义勇为,救人了!” 就在此时—— 龙虎山半山腰,有一黑金面具人隐藏在暗处,搭弓射箭,对准小湛的额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神落血泪 洪峰过境的混乱之中,灾民仓皇而逃、失声尖叫,巨浪一次次袭来,黑金面具人微眯眼睛,殷红唇角一点点勾起,轻声冷笑:“死!” 松弦,利箭以势不可挡之势穿破巨浪而去! 温言斐耳尖微动,飞身扑去。 小湛高举婴孩,满怀希望自豪,即将要游到岸边时,利箭穿透他的左前胸! 他高举的手瞬时垂落,下刻,身子如吸水的破棉絮般下沉。 洪水里有血迹洇开, 濒死的小湛将婴孩抛向岸上。 温言斐接住婴儿递给邹虎,如鱼入海游下去,攥住即将被暗流冲走的小湛。 小湛左前胸汩汩不断的鲜血冒出来,触目惊心。 苏南枝跪坐在地,拿纱带堵小湛失血过多的伤口,急的脸色苍白:“小湛,不怕啊,姐姐在,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七岁的小湛,没有喊疼,清澈如小鹿的双眼看向苏南枝:“姐姐……我算是英雄了吗?” “是。你是顶天立地的小英雄,你以后还要成为大英雄。” 苏南枝将小湛抱起来,本想找地方给他治伤,可身后数十米高的巨浪再次裹挟杂物袭来! 山河呼啸,洪涛如怪兽,所过之处全被吞噬! “跑!” 温言斐嘶声力竭低吼! 他朝苏南枝扑过去,将小湛放在二人中间,紧紧环抱住! 三人合抱成团,被大浪裹入腹中后压进河中! 激流涌动,又将三人推去远处。 在大浪里不断沉浮,苏南枝口鼻皆是泥沙,根本睁不开眼,死死护住小湛! 而温言斐则想的是,护住苏南枝。 巨浪中的浮木当头砸来,将三人冲散! 苏南枝连呛了几口污水,疯了似的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抱住一截浸满水的断木,如浮萍般在洪水里随浪沉浮。 “县、县主!”身高九尺的邹虎划着船,粗长铁臂眼疾手快将她捞上船! 趴在船面的苏南枝呕出好几口脏水,还没缓过来时,便扶着船沿站起身。 她看着河面上漂浮的死水县百姓,心中钝痛,一股无力感挫败感油然而生,悲戚道:“三千护城军都去救人了吗?” 邹虎难过地哽咽:“护城军全全去救人了,被、被淹死了几十个。我、我们抽不出人了!” 水面飘过几个面色青白,肚腹涨水淹死的村民。 被冲散的孩子们,在洪水中撕心裂肺地求救。 耄耋老人随波奔流,绝望等死。 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村落,在天灾面前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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