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衣睡意刚起,不满蹙眉,“出去。” 阿让掀开纱帐的手一顿,脚步止住,恭敬道:“姑娘,世子有话让属下带到。” 宁长愠? 饶是再多的困倦,此时也已烟消云散,沈观衣起身披上外衫,掀开纱帐赤脚走了出来。 阿让安然垂目,却骤然看见眼前多出了一双嫩足,与他巴掌大小的足底泛着粉,指甲修剪整齐,圆润可爱。 他蓦然移开眼,呼吸有些乱了分寸。 沈观衣理所当然的伸出手,“拿来。” 什么? 阿让茫然抬眼,正好对上沈观衣未施粉黛的容色,淡如皎月,浓如重墨,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被五官占满。 六年了,他与世子一样,亲眼瞧着姑娘日渐艳丽卓绝,逼得人移不开眼。 沈观衣蹙眉,脸上尽是不悦,“你在发什么呆?” 他咬了一下舌尖,回过神来,再不敢多看沈观衣一眼,“世子没有给姑娘写信,而是让属下将他的话带到。” “带话?”沈观衣秀气的打了个哈欠,趋步走向木桌,“那你说吧。” “世子说,姑娘若是不想嫁,可以求他,他有法子让姑娘摆脱这门婚事。” 沈观衣握着茶壶的手一顿,下一瞬又慢条斯理的倒了两杯清茶,茶水已凉,微涩,沈观衣皱了下眉头。 “我何时说过不想嫁了?” 她端起另一杯茶水,在阿让错愕的目光下,递给他,“喝吗?有点凉了。” 阿让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茶水,满脑子都是沈观衣方才的那句话。 “姑娘的意思是,您对这门婚事并无不满。” 沈观衣见他不要,举得手臂有些酸,便撇撇嘴放了回来,“论身世样貌,学识品行,李鹤珣可有哪一点差了?” 在阿让心中,自家世子才是顶顶好的男子。 可若非要拿出一人与世子一较高下,那人也只会是誉满上京城的李鹤珣。 只是…… “那世子呢?姑娘嫁给李大人,可有想好如何与世子交代?” “我与他有什么好交代的。”沈观衣淡然道。 阿让怔住,不敢相信这话是沈观衣能说出来的。 过去六年,庄子上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世子托人送过去的?世子平日里虽不着调了些,待沈姑娘瞧着也不是多上心,但这些年的大小事,只要世子能办到的,哪一样没答应? 尽管世子寄来的信中字字诛心,大有姑娘若当真嫁人,以后二人便见面不识,再无情谊这般的话。 但他知晓,世子是在意姑娘的。 所以他才不敢将信拿来,怕二人又因此争执,本想着委婉的提醒姑娘,化解这一段误会,却不曾想……她当真要嫁人。 为什么? 当今圣上昏庸无能,不过一道圣旨罢了,世子定有法子的。 阿让掌心攥紧,“姑娘,您再好生想想,那李鹤珣虽好,可世子与您六年情谊,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吗?那可是六年啊……” 指尖绕过耳发,沈观衣看向窗外一轮弯月。 哪止六年呢。 前世她算计的可不止李鹤珣一人,她举步维艰,便总是喜欢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若李鹤珣此人不为她所用呢?她想着,至少,她手里还握着宁长愠。 利用他杀了许多人,利用他牵制李鹤珣,让李鹤珣嫉妒疯魔,成为她手中利刃。 说残忍些,前世她似乎就没将他们当作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们手中的权势,他们的刀能否向着她的仇人。 所以,她舍不得放掉宁长愠,以至于她日夜不得安宁,害怕宁长愠察觉到她的利用一走了之,害怕李鹤珣知晓她的背叛,一刀斩向她的头颅。 后来,她报了仇,用沈家满门的命祭了她娘亲。 李鹤珣扶持年幼的五皇子上位,摄政王一职令他权势滔天。但宁长愠却没有那般幸运,因为她,一生未娶,举家流放。 他离开京城的那日,褪去锦衣华服,一身白衣仍旧难掩清隽挺拔之姿,乌沉夜幕中,他似有诸多惆怅,“怎么办,这一世,我是不是娶不到我的小姑娘了?” 故作轻松的语调依旧难掩眼底之下的落寞。 那时她才忽然记起,宁长愠是谁。 是她七岁被赶到庄子上后,第一个待她好的人。 在遇见宁长愠之前,她满手的疮只多不少,饿极了的时候,连老鼠都吃过。 是宁长愠替她赶走了那些欺辱她的丫鬟婆子,整整六年,她都是在宁长愠的庇护下活过来的。 庄子里的一草一木,就连她的衣裳,都是宁长愠让人送过去的。 宁长愠没有对不起她过,反而是她最终害的他举家流放。 至于他为何会被流放,是李鹤珣的报复还是别的原因,她已经不想再去探究。只知道,若是没有她,宁长愠本该潇洒无羁,安稳一世的。 这时的宁长愠待她远没有后来情深,所以她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宁长愠也该有。 “姑娘……” 阿让的轻唤拉回了沈观衣的思绪,她冷声道:“你难道不记得一月前他信中所说了?” “是他先不要我的,我就算嫁人又与他何干?” 一月前,宁长愠在江南被几个官员带去红楼喝花酒,此事都传到了上京,沈观衣怕被丢下,便不管不顾的剪了一截发,托人送给了宁长愠。 他生了怒,来信中皆是对她威胁的不满,甚至还说出若她再这般不懂事,以后便不要再见他的话。 如今,正好给了她了断的借口。 阿让心下着急,想替自家世子辩解,却又辩无可辩。更何况世子这次送回来的信中,说的更加过分。 他有时也不大明白世子在想什么,分明是在意姑娘的,却又总是说一些令姑娘生气的话。 如今好了,姑娘当真了。 他索性双眼一闭,拿出从前应付沈观衣的话,“世子不日便会回京,姑娘届时不妨亲自说与世子听。” 本以为这话会将沈观衣惹怒,过去六年,每次二人闹了脾气,沈观衣便最听不得这话,每每都会气的跳脚,口不择言的怒骂。 可现下,她安静的坐在那儿,月光圣洁,却也比不过她周身的气韵。 她不生气,甚至还笑了,“好啊。” 我亲自说与他听。
第7章 晨光熹微,公鸡啼晓。 屋内暗香弥漫,烛火燃尽,不多时,下人们从门外陆续进来,将早膳摆满,唐氏坐在桌前,瞧了一眼天色,问冬暖:“她人呢?” “小姐应当还歇着,至于二小姐,据下人说,也还歇着呢。” 唐氏今年三十有五,模样底子算不得有多好,又总喜欢显得自己端庄,无论衣衫还是发饰都偏爱颜色稍暗的,再加上这些年操持府中大小事务,比起别家夫人而言,她显得沧桑不少。 闻言,她扔下银勺,冷笑道:“时辰这么晚了不来请安也罢,竟还在睡,跟她那个娘一样没规矩!” 冬暖颔首:“夫人说的是,此女这般没规矩,日后若是嫁去李家,也定会被李大夫人诟病咱们府中女子没有教养。” 唐氏自然觉得有理,“来人,将那没规矩的东西给我叫过来!” “夫人且慢。” 冬暖对着前来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回头正好对上唐氏紧蹙的眉,连忙解释道:“昨日大小姐应当与夫人说了丰山一事。” “说了又如何?” “沈观衣这些年都被咱们放在庄子上不闻不问,从昨日她对大小姐的态度来看,她对咱们府上的人定有怨气。” 唐氏不以为然,“有怨气怎么了,她还敢反了天不成?” 冬暖不得不提醒,“夫人忘了,她现下是李家未过门的儿媳,自陛下赐婚后,李家一直不曾出面,如今咱们摸不着李家的态度,万一得罪了沈观衣,惹怒了李家,岂不是得不偿失?” 见唐氏正思索,冬暖又继续道:“更何况大小姐也说了,长公主不知为何,也向着她,奴婢知道夫人不喜欢沈观衣,但她现在的情形与她娘当年不同,咱们不能再明着来了。” “那依你之见……” 唐氏不喜欢沈观衣娘俩,本来放在庄子上这么多年,她早已忘了那些事。可这小贱蹄子命好,突然得了这么一桩连沈家都高攀不上的婚事,正大光明回了京不说,眼下还得畏手畏脚! 唐氏心中又急又气,但冬暖法子多,她不得不听。 这些年能让沈书戎依然将她放在正妻的位置上,全都仰仗了冬暖的法子。 所以她哪怕再气,也只得压下。 冬暖小声道:“大小姐也说了,她没规矩是丰山上下都瞧见的,夫人教她规矩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要打着李家的名头,就说……二小姐在庄子上性子养野了不懂规矩,招惹外男,怕她将来在上京吃苦头,所以才在出嫁前不见客,好好学规矩。” “你的意思是……”唐氏怔住片刻,眼底泛起笑意,“关门,打狗?” “这样的女子对哪家而言都是退避三舍,更何况是声名显赫的李家。若李家退婚自然是好,他们若不退,夫人也有时间在沈观衣出嫁前,让她坐实这个名头,嫁不过去。” 二人眼中泛着阴冷的光,唐氏心情愉悦的拿起筷子,“今日她不来请安正好给了本夫人教她规矩的由头。” “夫人说的是。” 此时,下人突然小跑至门外,急促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唐氏惊愕起身,“宫里?谁来了!” 下人咽了口唾沫,平复道:“是蓉贵妃身边的夏嬷嬷,说是二小姐不日便要嫁入李家,特替贵妃娘娘来瞧一瞧人。” 唐氏心中犹疑,直到冬暖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才顿时恍然,忍不住勾起嘴角,“带嬷嬷过去,切勿怠慢了。” “是。” 下人走后,唐氏重新坐下,胃口大开,“想来李家对于这位儿媳,也是极不满意的,冬暖,你说说,她们那副皮囊有什么用?” “自古以来,娶妻娶贤,只有夫人这样的 ,才能镇得住家宅。您瞧,老爷当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步步高升,不就多亏了有夫人管着后宅,老爷才能安心扑在仕途上嘛。” 唐氏被夸的心情舒爽,连早膳都多用了一份。 这头,探春在门外拦着夏嬷嬷,满脸焦急:“我家小姐还在歇息,您真的不能进去!” 夏嬷嬷年过半百仍旧精神奕奕,她虽是下人,可却比显得比主子还要矜贵,腰板挺直,高高在上。 “奴婢是奉贵妃娘娘的吩咐前来教导二小姐的,你如今拦着奴婢,是想与贵妃娘娘作对不成?”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探春顿时冷汗淋漓,“嬷嬷,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但您真的不能进去。” “已近辰时,你家小姐却还未起身,这般不懂规矩将来嫁进李家,如何能伺候好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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