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闻言又瞥了一眼小安子走远的背影,心中暗道,怪不得让他觉得眼熟呢,多年前,梁九功年轻时可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不知是不是处于那份对帝王不可言说的愧疚,他此刻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感觉。 由于惦记着戌时的赏月宴,曹寅一整个白日都心不在焉的。 待到入夜时分,他特意在织造府内沐浴一番,换上了一身青色的丝绸夏袍,戌时刚过就早早的穿过垂花门到别院去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提前大半个时辰去赴宴就已经算早了,未想到刚进后花园就瞥见清风亭内,一个身穿月牙白常服、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正靠在亭子的栏杆旁,边轻轻摇晃着右手中的折扇,边抬头望着漆黑天幕上皎洁似银盘的明月。 那人远远背对着他,从骨子里浸透着满满的贵气,又有一股子浑然天成的儒雅与风流,令人瞧见就知道这人必然是人中龙凤,不敢小觑。 曹寅一惊,忙沿着脚下的鹅卵石小道小跑上前,沿着几级台阶,走近亭内对着帝王俯身道: “万岁爷赎罪,奴才来迟了。” 康熙闻声右手随意一甩,画着茂林修竹的漂亮折扇就被一把收了起来。 他转身将右手折扇拿在胸前,伸出左手将曹寅扶起来,丹凤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 “子清何罪之有?明明是朕看金团睡熟后闲来无事来早了。” “今夜咱俩之间不论君臣,只是多年好友叙叙旧,不用拘谨坐吧。” 话音刚落,他就坐在了雕刻着海棠花与缠枝纹,表面铺着蜀锦坐垫的汉白玉石凳上,还扇动着手里的折扇,下巴轻抬示意曹寅快点坐。 曹寅不禁捏了捏手心,袍子轻掀,坐在了康熙对面,不过细看的话他只坐了半个石凳。 比起曹寅的紧张,康熙显得放松极了,摇扇的姿态都透露着几分慵懒。 二人中间的圆形石桌上摆满了美酒、糕点、鲜果。 亭子周围是一圈水池,里面数十条胖乎乎的锦鲤自由自在的游动着。 清风、明月、佳肴、故人,两个俊美儒雅的中年男人面对面而坐,远远瞧着就像一幅水墨画。 康熙伸手刚准备拎起酒壶就看到曹寅先一步起身拿起酒壶给他面前的小酒盅倒了一杯清酒,又沉默不语地给他自己也倒了杯酒。 他嘴角微勾,端起面前的清酒一饮而尽,曹寅也抿着双唇,两只手捧着自己面前的酒盅仰脖喝尽。 两杯清酒下肚,曹寅的不自在感肉眼可见的松快了许多。 下一瞬他就听到帝王轻笑道: “子清啊,以往朕不觉得自己上年纪了,照旧能像年轻时一样拉十一力的桦皮弓、百米之外射到移动靶子的正中红心上,可此番来南巡瞧见你的孙子与你幼时相似的模样,倒是令朕不禁生出一种朕与你都老了的感觉啊。” 曹寅闻言不由瞧了一眼帝王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他心里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变得愈发沉重了。 他朝着康熙低声道: “万岁爷,时人成婚生子早,您如今还没有五十岁呢,正值春秋鼎盛的时候呢。” “唉,这话不对,老了就是老了”,康熙折扇轻摆又将拿在右手里的折扇悬在身侧的半空里连说带比划地笑道: “朕还记得当年朕刚过完七岁生辰,三岁多的你就被顾问行领到朕面前,说你是皇玛嬷给朕挑的伴读,平日里陪朕一起读书、一块玩耍。” “朕知晓你是孙嬷嬷的儿子时惊讶极了,看着矮矮的、小小的你,心里直打鼓,二哥的伴读都比他大几岁,你却比朕还小了四岁,也不知道读书时究竟是你照顾朕,还是朕照顾你呢。” 听到万岁爷回忆起了往昔,曹寅眼里也不由露出一抹怀念,他刚出襁褓就没了生母,年轻时他一直有些小自卑,出身包衣家族的他,在汉人眼里看来他是“满人”,在满人看来他是“汉人”,蒙古人眼里他“满汉皆不是”,如果他像旁的包衣奴才一样不通文墨、大字不认识一个就罢了,可偏偏他脑袋聪慧又熟读四书五经,满腹才华令他时常为自己尴尬的身份定位生出迷茫。 如果不是一直被万岁爷明目张胆的护着,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待着呢。 他心里涌起一股温热,也笑着叹息道: “万岁爷您记得真清楚,奴才当时可不就和这圆桌差不多高吗?多亏您一直崇信奴才,才让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康熙笑着拎起酒壶给曹寅倒酒,吓得曹寅险些一激动从凳子上跳起来,被康熙用右手里的折扇给按住了。 “后来没想到你来朕身边没多久,汗阿玛就英年驾崩了,朕在慈宁宫里被皇玛嬷亲手换上一件明黄色的小龙袍,皇玛嬷蹲在朕面前边给朕整理着挂在脖子里的朝珠,边眼圈泛红地哽咽着对朕说道:哀家的玄烨生来就是要做大清的皇帝的。” “那时朕知道皇玛嬷正悲痛,也不敢对她老人家吐露自己心底里那点对龙椅的怯意,你倒是有趣,微微仰着头对朕说朕当一辈子的皇帝,你就给朕当一辈子的伴读,直接把朕逗乐了,还是小梁子的梁九功都不由插嘴说,没人能给朕当一辈子伴读的,只有一辈子的臣子。” 想起当年那一幕,曹寅脸也不由红了,尴尬的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康熙闲散的语气也变得陡然间有了几分冷硬: “朕幼龄登基听皇玛嬷的话日日勤学苦读,希望能早一点儿长大亲政,入夜后还会把四大辅臣商量着批阅好的奏折拿回乾清宫里仔细钻研,就是想着能多点东西,生怕自己未来没有本事担负起这偌大的江山。” 想起当年小皇帝因为熬夜苦读吐出鲜血把自己和小梁子吓得脸色苍白,急急忙忙去慈宁宫寻孝庄文皇后的模样,曹寅也不禁夸道: “万岁爷聪慧又好学,一直都是明君。” 康熙抿了抿薄唇:“那时咱们的日子过得艰难,索尼年迈,鳌拜仗着‘满洲第一巴图鲁’的身份欺负朕年幼,气焰嚣张,不把朕放在眼里,朕的旨意连乾清宫都出不去,苏克萨哈也有私心,遏必隆更是一根风往哪吹哪边倒的墙头草。” “四大辅臣之间明争暗斗,当朕得知鳌拜那厮竟敢瞒着朕矫旨杀了苏克萨哈,气得与他当庭争辩,他竟然胆敢朝着朕公然亮拳头,索尼闭门不出,满朝文武都齐齐低下头不敢瞧,唯有你和梁九功一左一右的站在朕的龙椅面前冲上前呵斥鳌拜放肆,下一秒就被鳌拜一脚一个踹飞了。” 曹寅的脸色变得更红了。 “那次朕是真的被吓着了,尤其是看到满朝文武的表现心都凉了,一下朝就急匆匆的让顾问行给你们俩喊太医,朕心脏砰砰砰直跳地跑到慈宁宫寻皇玛嬷,皇玛嬷只叹息一声让朕‘等’,而后就给朕定下了索尼的嫡长孙女作为皇后,索尼的病假才结束了,出府上朝直面和鳌拜硬刚,为朕又争取了几年羽翼丰满的时间。” “朕从慈宁宫回来后,才听太医说,梁九功的右胳膊断了,你前胸的肋骨也被鳌拜踹断了两根。” “原本昏迷不醒的你看到朕竟然睁开眼了,还小脸惨白的虚弱对朕说,你相信朕有一天一定会长成为雄才大略的英主把鳌拜那厮大卸八块的丢进北海御苑里喂鱼。” “你迷迷糊糊说完这话就歪头昏睡过去,把朕吓哭了,忙让太医救你,以为你刚刚说的是遗言。” 曹寅眸子低垂,眼底极快的滑过一抹泪光。 “从那时开始朕就知道鳌拜是断断留不住的,没过几日就给他说让他给朕寻一群布库少年陪朕玩耍。鳌拜哈哈笑着就答应了,怕是几年后的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就是被他亲手寻来的一群少年给拿着铁链锁起来了。” 曹寅拿起小酒盅不吭声静静听着。 “朕十四岁把鳌拜给铲除了,正意气风发之际,同年赫舍里就给朕生下来了承祜,可惜亲政没多久,南边的三藩就成了气候,朕决意撤掉三藩,皇玛嬷都不答应只说时机太早了,让朕接着‘等’。” “可是朕等不下去啊,看着每一年三藩都要耗掉国库近一半的税银,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撤藩的念头像是野火般熄都熄不灭,梦里都是吴三桂那张像橘子皮的老脸。” “朝堂上的官员们分成了两派,也唯有米思翰和明珠坚决支持朕削藩,连朕的大姨夫索额图都当庭给朕扯后腿,把朕气坏了!还不等朕动手,听到风声的吴三桂就先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在南边举旗造反了,消息传来,底下的文官们可就乱了,朕那时心里也不是没有怯意,甚至都对着皇玛嬷说了,朕要御驾亲征,若是死在战场上,他老人家就再选一个皇帝,从小到大皇玛嬷没有碰朕一根手指头,那次听完朕的话,气得老泪纵横抬起右手狠狠给朕了一巴掌,把朕的嘴角都打流血了。” “朕回到坤宁宫中里看到挺着大肚子的赫舍里摸着承祜夭折前穿的小衣服垂泪,她看到朕忙擦干眼泪,边给朕脸上擦着药,边无声哭泣,使朕不得不歇了御驾亲征的心思,第二天,皇玛嬷就拄着龙头拐杖面容冷肃的走到朝堂上,说她支持朕平三藩,爱新觉罗一族与朕共存亡!” “有了皇玛嬷的公开支持,这才拉开了那场持续八年的三藩之战,可惜朕的命格不好,三藩刚开始打不久,赫舍里就难产而逝,独独给朕留下了一个哇哇大哭的保成。” “朕听到消息疯了一样从朝堂上跑回坤宁宫,不顾皇玛嬷和苏麻喇姑的阻拦冲进产房里,抱着被包在襁褓里的保成,看着躺在血泊之中的赫舍里,眼里尽是恐慌和茫然,赫舍里说她不能以后不能陪着朕了,只能让保成陪着朕走完接下来的人生路了,朕惊恐的不得了,哽咽着对她说朕会把我们俩的嫡次子册封为大清的第一个皇太子,亲手带在身边照顾,赫舍里笑着点了点头,下一秒就撒手去了,朕闻着满室的血腥气不敢相信朕是十一岁大婚,二十一岁就丧妻了。” 曹寅也是头一次听到帝王说这些心事,撩起眼皮看到康熙脸上的落寞与眼底的痛意,心里也涩涩的。 “赫舍里去了,保成整日哭,前线的战事也不顺利,吴三桂仗着作战经验丰富又熟悉地形,一开始就联手了众多的反清人士把朕的清军打的步步后退,朕急的嘴角出了一圈的火泡,只有每次抱到保成的襁褓,闻着那小不点儿身上的奶味时才会心里安宁几分。” “保成很聪慧似乎也能感受到朕心底深处的不安,几个月大的他就会用小手握着朕的手指,咯咯咯的冲朕笑,比承祜还要机灵几分,朕那个时候就想着朕绝不能输,为了朕的小太子朕也要把三藩这个硬骨头给啃掉,不过你那时倒比朕还意志坚定几分,倒是相信朕会一定赢似的,不管前朝文武如何生出怯意劝朕停手,你都一直给朕说吴三桂两面三刀,这种人老天爷都不可能会让他坐到龙椅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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